永乐尚未从战胜三卫的大战中回过神来,身心和外来的一连串打击便接踵而来了。由于今年出兵早,北地寒冷,他又愿意骑马和侍臣们畅谈山川地理,感怀大好河山,好好坏坏了多年的风湿症又猛然袭来,手脚、膝盖关节红肿,剧痛不已,连仙药也不能奏效了。 骑在马上,没有几个人帮忙竟不能下来。刚刚六十出头,就要远离他挥剑驰骋的疆场了? 尤其是听到乾清宫被烧的信儿,他无限悲愤,无限忧伤,时而狂躁,时而沉闷,太监宫女、 御前侍卫、侍从大臣都成了他发泄的对象、出气的筒子。身边虽有御医等前后忙碌,又是 心病,又是慢病的,难有疗效。
一路上,太子启奏国事的折子不多,而密章弹劾太子的折子倒像是商量好一样每日都有,怎么他一出京城,这首善之地就波诡云谲,暗潮涌动?他开始时将信将疑,后来,连远在山东的汉王都说了些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话,他不得不信了。刚到开平,晋王济熿就大老远跑来迎驾,为皇上道辛苦,甜言蜜语、左右伺候比亲子们还亲,永乐大为感动,间接问起太子监国的事件,济熿开始还说了些疏不间亲的话,而后像拉家常一样叙述起太子蠲免钱粮、私用官吏、朝纲松弛、遴选美人的许多事件,和密折的弹劾大致相似,还是那些老毛病。济熿言语之平淡,语气之和缓,把一个告恶状的嘴脸完完全全包裹在了亲戚叙旧的氛围中,堪称小人中的高人,也真难为了济熿这么个横暴的家伙,能安静地坐上一个 多时辰。永乐早已是怒火冲天了,恨不能一下子把太子揪过来抽一顿耳光。他命成安侯郭亮、兴安伯徐亨镇守开平,都督朱荣还镇辽东,恭顺伯吴克忠都督薛斌守宁夏,宁阳侯陈懋守西宁,之后就匆匆赶回北京。
躁动不安的北京城仍旧是一堆乱事。继三大殿被火之后,乾清宫也烧了,永乐回宫, 连自己的窝都没了,只好又搬到武英殿,合该他这辈子就没有入主乾清宫的命?天地坛内祭祀天地最为贵重的璞玉礼器苍碧、黄琮被盗,这意味着什么,剥夺他祭天的资格吗?工部尚书宋礼病死;壮年的、四十二岁的蜀王朱椿薨世了;三法司草菅人命,会决重囚竟误杀无罪四人……
要怎么,他们要怎么?永乐简直要崩溃了。
群臣集会武英殿早朝,永乐早早就起来,找来盛寅帮他用了一些止疼药。关节不痛时,他的心情略好些,才在黄俨、马云、海寿、盛寅等陪同下从便殿来到正殿。 群臣已鱼贯而入,礼毕,待四方奏事。皇上旧病复发,狂躁暴怒无常,京城又出了这么多事,大家都抱着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的心思,生怕哪句说不到、说过了,倒招来痛斥甚 至牢狱之灾。
见众人不说话,永乐自内而外,本能地气愤,面色发青的脸上,掠过一丝阴狠,看了看眼前的太子和几个东宫辅臣,言道:“众臣都没有什么可说的,看来朕亲征的几个月, 举国上下平安无事啦?为保我大明边疆安宁,朕与将士们在疆场浴血奋战,而有几万官军的京师,数千人马的兵马司,上千侍卫的紫禁城,朕祭祀天地的法器就丢失了,朕的乾清宫就烧了,就这样监国、就这样为朕看守京师吗?”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都把目光偷偷投向御座前的太子。朱高炽面红耳赤,汗流浃背, 虽已是九月中旬,满身的冠服也早已湿透。这些事出了,有监国的责任,又能说什么?来自皇上身边的消息,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和过失早扣到他头上了,有些事皇上不好拿出来说,但处罚起来绝不会手软。
而让他最担心的,还是他的辅臣蹇义、杨士奇,前已有黄淮、杨溥、金问下狱,自己偶然遣人去探视,送了一些吃的用的;因为方便,还亲自到内官监探视了夏原吉、吴中; 现在想来,都是罪过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横下一条心,把一切都承揽下来, 被贬为庶民,也不至于整日里提心吊胆过日子。
高炽毅然前行几步,跪下,步行刚劲、稳健,动作利索,这几步走和他平时的步态不啻天壤之别。他以少有的凛然,决绝的言语陈述道:“父皇不避刀剑风寒,千辛万苦北往塞上,儿臣监国竟出了这么多、这么大的乱子,尤其法器被盗、乾清宫被灾,为天下人留下笑柄,儿臣甘愿领受一切责罚,请父皇赐罪。”
放下了,一切也就从容了! 永乐就是一惊。 他没有想到,一贯替太子扛枪挡箭的辅臣们还没说话,高炽会第一个站出来领罪,这不是他的性格,近二十年他犯过多少错误,没有一次敢主动当众领受。今天是怎么了,倒让他这个皇帝不知该如何处置了,他总不能立马宣布废黜太子吧。
看到了皇上的尴尬,看到了太子的豁出去,父子二人僵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左班中居首的吏部尚书蹇义马上站出来,在太子后面跪下:“皇上数年北征臣无缘企及,但也能想象大漠狂沙之艰辛。然数月来京师怪事迭出,又有如当年南京之乱,实有负陛下。如果说太子有过,那首先是臣辅导有误,请陛下先责罚臣下。”
蹇义故意把“有如当年南京之乱”几字说得很慢也很重,果然奏效,永乐脸上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
难道又是有人故意所为,连同那些诋毁太子的奏章? 他的心乱了。 只见杨士奇也疾步出班,在蹇义后面跪下:“要说责罚,臣这个专职辅臣最应领受,请陛下赐罪。” 吕震也出班跪道:“臣身膺三部尚书,京师怪事迭出,臣实难辞其咎。” 几个人抢着担纲、领罪,也让皇帝生气。 “来人——”永乐吼了一声,张杌、腾定等几个侍卫立即从门外跑进来。 “将蹇义、吕震、杨士奇拿下,关到锦衣卫大狱,朕要亲自鞠审。” 几位拔尖的朝臣被带走,众人更是一句话不敢说了。 这下倒好,六部尚书连死带抓去了五个,只剩一个工部的李庆和都察院的刘观,总不会让一个李庆兼五个部的尚书吧。众人正为部院大臣的无端横祸而惊恐,担心皇上还会弄出什么新花样,殃及众人。永乐却突然转了话题:“黄俨安排中官,李庆安排外臣,覆实天下府州县仓储出纳。聒噪军储十丧八九,危言骇世以欺朝廷,朕要看看到底还有多少库存。前几年,各地还在报存粮太久至红腐而不可食,可到了用时,粮饷就接济不上了?此事由李庆办理,不能让朕的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去年查了一遍,今年还查?刚刚回来,又打什么仗?永乐也不管众臣的疑惑,李庆的态度,继续他的话题,“阿鲁台远遁,兀良哈败亡,朕北征告捷。有功将士着加赏赉,封左都督朱荣武进伯,右都督薛斌永顺伯,从征将士各赐米粟三斗。”
永乐觉着还有话说,一时又想不起,沉寂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已薨世的蜀王,声音也低沉下来,“朕的十一弟慈祥友孝,容止都雅,博综典籍,不愧太祖尝呼的‘蜀秀才’之 称。蜀中三十年间,倾力办学,大兴礼教,蜀人安业,殷富日见。今英年早逝,朕何其心 痛?着四川各衙祭奠。世子既已先卒,命长孙袭爵。”
永乐说完,左右看看,就要退朝。 “陛下,工部尚书宋礼也去了,他治理会通,日夜操劳,又两次采木南方,竭尽全力啊!”杨荣虽知宋礼有着不恤百姓的毛病,屡遭言官诟病,但瑕不掩瑜,他所完成的运河、 黄河治理,堪称当朝一大显绩,且宋礼为官清廉,家无余财,死后归葬都困难,所以,他 忙提醒皇上。
永乐犹豫了一下,一个高大耿直的汉子浮在眼前。他虽治河有功,采木也甚见绩效,却不知恤下,民丁役死者无算,引来多少弹劾,惹下了太多的麻烦。所以,永乐心中对宋 礼的功绩便淡了,二次从四川采木现场召回后,便以年老为名免其朝参,实是不想再见他。 其时,宋礼才六十出头,比蹇义、夏原吉、杨士奇等只大了三四岁。毕竟是一代勤廉之臣, 这一点永乐不能否认,杨荣提起,他又不得不表态:“容朕考虑考虑,退朝吧。”
杨荣的父亲去世,永乐不仅赠了赙仪,还命太监乔来喜随行,那是多大的荣耀,自古以来又有几人得享?如今,一个二品大员的归葬,还要考虑考虑,这又有什么可考虑的? 等米下锅,已来不及。很明显,皇上不想对宋礼有任何表示。最终,他也未对宋礼之事有个说法,甚至,连个赙仪都没有。还是朝臣们东凑西凑,总算是让宋礼顺利归葬故乡河南。
朱高炽当了皇帝,才在吕震的建议下对宋礼祭葬如制,吕震在宋礼这件事的处理上还算主持了公道。最让人欣慰的,会通河治理是功在千秋的民心工程,受益的后世对宋礼的治河之功愈加称赞,他们在汶上为他立祠,春秋祭奠,延及数百年。
蹇义虽然被拿了,但他一句“有如当年南京”的话提醒了永乐,也刺激了永乐,使他在朝堂之上没有、也无法对太子作出任何处罚。当年,高煦为得太子之位迁延在京,制造了多少事端栽赃高炽,若按那时的太子之罪,真废了也不冤枉,亏得有金忠、杨士奇一班 文臣耿直,以死相保才没走极端。难道今日又是高煦僭心复萌,乘自己北征跳出来作梗? 冷静下来后,永乐找来东厂提督马云,让他着人悄悄侦伺。
有了以往的经验,马云不费气力,用跟踪的法子,就从几个御史那里得知了事情的梗概,再顺藤摸瓜查下去,包括丢失法器等几桩案件又都毫无例外地把汉府牵了进来。还有那个晋王,也被高煦买通了。更有奇者,其间,又有人投毒太子再被识破,而太子却不声不响地把事情压下了。只有乾清宫被火的案子棘手些,还没有理出头绪。有传言,又在起火时见到了建文白衣白衫的鬼祟身影。
又是汉王,永乐肺都要气炸了,他恨不能把个高煦拿了来,像当年太祖鞭笞都督府大都督、他的堂兄朱文正一样,把高煦一顿乱鞭打死。可那样做了,除了留下教子无方的恶名外又能留下什么?
高炽虽有些肥盈不类自己,那么大、那么多委屈的事他都忍了,那宽仁大度的心胸也 足以为一国之君了。事情不便声张但也不能就这么了了,若高煦再执迷不悟,早晚有一天小命会丢了。
于是,永乐命人将几个御史和一应案犯、连同汉府的几个跑腿的假以罪名,一并处死, 又把打入大牢的蹇义、吕震、杨士奇放出来,官复原职,待太子也比以往更加亲近,加之身体欠佳,便将许多事情直接交太子处置了。只有乾清宫被火一案,联想到三大殿之灾,他密旨马云深挖慢刨,让这个幽灵魅影的“建文”尽快浮出水面。 汉王朱高煦弄巧成拙,再遭斥责,受到猛烈敲打后十分沮丧。回过头来想,这一切又怪不到朱老三身上,好一个狡猾的家伙。他立马大清河畔,恨不能也如当年张飞,喝断桥头水倒流,打将过去,拼个鱼死网破。可他这点人马,纵然以一当十,在父亲眼里也不过 一伙喽罗兵,皇帝往那儿一站,都得吓尿了。百转千肠,不得不偃旗息鼓,以待时机。
汉王的全面败阵,却把赵王朱高燧惹恼了。 父皇心中天平的倾斜,会让太子的地位稳如磐石,老大、老二两人不斗了,不两败俱伤,还有自己的出头之日吗?高燧密信给汉王,鼓励他败中求胜,一干到底。高煦一则是惊弓 之鸟,怕私募一事露馅,还丢护卫,再不敢轻举妄动;二则识破了赵王的狐狸心思,不肯 向前,看他自己怎么干吧。因而,高煦也就以江郎才尽、无可奈何而老死荒滩作托辞了。 高燧正在气恼之际,一条利好的消息也让他觉得是甩掉朱高煦的时候了。和他秘密往 来的钦天监监正杨射成传来密信说近日“天象有变”。天大的喜讯,天象有变了,那就由自己顺应天象吧,还要他汉王做甚用? 天边的夜月在一片片棉絮状的浮云中快速穿梭着,幽暗的天空望不见几颗星星,黑黝黝的,伸向远方,无穷无尽,高深莫测。夜深人静,赵王朱高燧、常山中护卫指挥使孟贤、 谋士高以正还在王府的凉亭下悄声议着什么,内侍、宫女远在十丈开外垂手立着。
高燧看看天色,似有一股不祥之感,叹道:“刚才还是满天星斗,眨眼的工夫怎就浮云蔽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