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伤重的那只眼并非瞬间就全然都看不见的，它是慢慢恶化，一点点失去光明，最后半点光亮都看不见了。
江清月医术初成时，慕容怀曾希望能让她试着给云环的眼睛治一治。
但并没有先跟江清月提，而是先问了问云环。
果不其然，云环拒绝了。
理由是：“梅妃娘娘是看我瞎了一只眼好可怜，没地方去，回不了衙里才肯收留我的，我的眼睛要是治好了，梅妃娘娘一准就把我赶走了。”
但实际上，云环是诸多御龙卫中最会偷懒最会逃避任务的一个。
她纯粹就是不想回衙里日日刀光剑影，在冷宫里种种菜陪陪不说话的梅妃娘娘，每天就琢磨做点什么好吃的，这简直就是云环此生莫大的追求了。
当时云环还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跟慕容怀说，“我就是条咸鱼，我就喜欢闲了吧唧的躺着，让我多费点力气翻个面我就贼难受，主子您行行好，别给我治了成不？治好我就不能继续当一条咸鱼了，那我可太难过了，到时候天天半夜跑您床头哭去。”
慕容怀当时年岁也不大，性子远不如现在沉稳自定，被云环几句话就烦得拂袖而去。
后来，慕容怀隐隐明白了些。
当时他根基不稳，御龙衙尚未完全掌握，放心不下母妃这边，却也难寻合适的人塞到宫里来。
云环出现的时机恰好，且她还是受伤后逃跑了没敢回衙里，逃命时误打误撞被慕容怀救起，这才福兮祸之所倚，得来此生所求的咸鱼日子。
“待会儿看看阿月有没有心思，若她愿意，你的眼睛给她看一看。”
慕容怀说完，云环扬起的锄头停在了半空一小会儿没动。
片刻后，泄力凿在土里。
“不看。”
“这是命令，阿月没怎么看过眼疾，你给她练练手。”
云环一口气上来憋住，气得面如菜色，嘴歪着还说不出话来。
慕容怀瞧着，她大概在心里正在骂他。
十三皇子搬了个小板凳要帮温嫔洗衣服，结果被温嫔拦着怎么也不让。
慕容怀路过时扔了把稍微小点的锄头给他，不等温嫔阻拦，十三皇子就蹿到云环身边学怎么翻地了。
房顶屋檐上的药粉包被慕容怀从地上捡起，飞身上了屋檐，洒入瓦隙后，坐在屋顶上看着下面院里。
母妃在前面弯着腰，阿月在后面蹲着，一点点跟着往前挪。
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配合默契，期间没聊过半句话。
慕容怀飞身下来，走过去把梅妃手里的药包拿走。
江清月察觉到动静仰起头看了看，就见梅妃身形僵持了一会儿，似乎始终低着头没看过慕容怀一眼，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慕容怀神色略沉，江清月窥探出些许失落。
“容怀哥哥，梅妃娘娘可是嗓子有伤？”
慕容怀调整了一下情绪，摇了摇头，弯腰继续洒没弄完的药粉。
“我已经记不清是从何时起，母妃开始一言不发的。”
江清月大致有了猜测，“那或许是心病，不愿开口或无法开口，我可以试试。”
慕容怀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耳垂，“不强求，阿月不必如此。”
重新回到暗香宫前院，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围坐在不知从哪敲下来的一块不太完整，一丈长宽的石板周围。
石板上放着一个竹编的小筐，里面堆满了洗好的晚杏。
江清月没有半点不适应，坐下没一会儿就跟云环聊得热火朝天。
慕容怀倒是疑惑，云环是有多闲才能在宫里处处蹲房梁，偷听了一箩筐秘闻趣事讲给江清月听。
江清月咬下一口汁液饱满的杏果，一双眼亮晶晶的满是好奇：“你这么欢实的性子，是怎么在宫中待得下去的啊？”
云环一脸坏笑地勾起嘴角，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是不知道，半夜装鬼吓唬那些小宫女小太监，老好玩了。”
江清月闻言，嫌弃地挪远了些，“你还真是恶趣味。”
但过了没一会儿，江清月又挪了回去，“你受伤的是哪只眼，我帮你看看吧。”
云环俩眼一闭，舔着脸往她跟前一凑。
“你猜。”
江清月再次挪走，紧紧靠着身后慕容怀的手臂，“算了，爱看不爱。”
云环跟布谷鸟学鸡打鸣似的，笑得咯嘎乱颤。
精神恍惚了一整日的十三皇子被她俩逗乐，也难得露出笑脸，学着慕容怀的样子端正坐着。
温嫔将所有人的神色打量了个遍，最后看向身旁的十三皇子，目光复杂。
她入宫久了，此情此景已经数十年未曾见过了。
几人临走之前，梅妃视线凝在江清月身上许久。
待到江清月起身，梅妃也起身朝她走去。
梅妃从袖子里摘下一枚简朴的银镯，抓过江清月的手，没直接给她戴上，而是缓缓放在她手中，再握着她的手，推向一旁的慕容怀。
她回身走向破败宫殿的背影有些孤独，但很快云环就凑到梅妃身边去，低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梅妃停下脚步转过头，似乎是瞪了云环一眼。
江清月手足无措地看了看镯子，又抬头看看慕容怀。
慕容怀打量了一番，握着她的手攥着银镯收拢，“这应该是我外祖母传给我母妃的，给了你，你收着便好。”
江清月呼吸一滞，捧着银镯子的手感觉沉甸甸的。
温嫔站在宫门口，一直遥遥望着走远的十三皇子，直到再也看不见。
暗香宫的宫门缓缓阖上，悄无声息的，一切仿佛如梦似幻。
云环的眼睛终究还是没得治，江清月当时就诊出来了，毕竟耽搁的实在太久。
云环也乐呵呵地说没事，现在一只眼视物她都习惯了。
她还开玩笑说，之前用黑布黑绳做了个单眼眼罩，她戴上之后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独眼大侠。
结果梅妃娘娘少有神情的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眼中的嫌弃更是毫不掩饰，连着好几天不搭理云环，她这才放弃了独眼大侠的梦。
出宫的路上，江清月困了，漫长的宫道她走了一半就开始磨蹭起来撒娇说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