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朝霞照亮了众人脸上各异的神情——钱队长的豪迈,郑家明的活跃,刘青松的朴实,朱文沁的好奇与雀跃,钱霜的沉静,以及江春生心中那份被粗粝工具和少女笑语共同搅动起的、难以言喻的波澜。
“老爸!江大哥,你们千万小心,千万别要桩不要命。”钱霜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透着发自肺腑的不容置疑的关切,目光在父亲和江春生脸上逡巡。江春生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放心,大霜,我们有数!”钱队长大手一挥,开始分派。沉重的工具被分装进三个厚实的蛇皮口袋,江春生、郑家明、刘青松一人提了一袋。钱队长自己则拎起一个相对轻便些、但同样鼓胀的口袋,那是预备用来装树桩的。
朱文沁默默走到江春生身边,伸出手,细心地帮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掠过他的颈侧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令人心悸的触感。
“春哥,当心点。”她仰起脸,晨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盛满了纯粹的担忧。
江春生喉结滚动了一下,十分配合地点点头:“嗯,没事。”
此刻,在他心里因这细微的关怀而涌起一股暖流,冲散了手臂上提着的沉甸甸的工具带来的沉重。
挽着郑家明手臂走在江春生和朱文沁身后的钱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往挽着臂膀的手指微微收紧了。郑家明则是扭头看着钱霜,会心一笑。
钱队长就像一位长期从事野外考察的科考队长,精神抖擞地带着这支小小的“寻根”队伍, 踏着青石板路,穿过渐渐苏醒却依旧清冷的小镇。空气清冽,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和草木的清新。小镇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低矮的砖瓦房和木结构老屋,最高的不过三层,供销社褪色的招牌,紧闭门户的小商店,寥寥几家冒着热气的早餐铺子。简陋,甚至有些破败,但它的区位却十分特别,太平溪所在的这一块小山冲,地势却不低,长江从小镇南边流过,即使到了七八月的汛期,最高洪峰过境时的水位,也会是有江水淹上来,这里的江面是巨大的回水湾,很是宽敞,而两岸,都是拔地而起、连绵不绝的陡峭群山。
长江如一条躁动的巨龙,在还算开阔的江心奔腾咆哮,浊浪翻滚。而靠近两岸的回水湾则相对平静,水色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浅黄。此刻,山头云雾缭绕,丝丝缕缕,缠绕着青翠的山体,宛如仙女的飘带。阳光努力穿透云层,在云雾间隙投下巨大的、移动的光柱,将层叠的山峦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壮阔画卷。山林保持着近乎原始的蓬勃状态,深绿、墨绿、苍翠,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这里也太美了吧!”朱文沁一手轻轻挽着江春生的手臂,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西边云雾最深处、山势最为陡峭的一段,“春哥,你快看那边!山都插到云里头去了!就像被神仙用巨斧劈过一样,好壮观!”
江春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一段山崖壁立千仞,几乎垂直直入云霄,岩石裸露,呈现出向阳的灰白和背阴赭石交错的嶙峋肌理。云雾漂浮在其腰间,还有些山峰的顶端则完全隐没在茫茫云海之中,只偶尔露出一鳞半爪峥嵘的轮廓,果然如刀劈斧削,带着一股蛮荒原始的压迫感。他心头一震,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冽空气:“是啊,鬼斧神工。”
钱队长和刘青松走在最前面。大家已经走到了江边,立在高处,不约而同的观察起下方的江面。
“钱叔,您看,下面有不少船船呢。” 郑家明和钱霜走到钱队长身侧,指着江边漂浮的小船说道。
靠近回水湾的乱石岸边,果然漂浮着七八条小渔船。船身狭窄,两头尖翘,是最典型的峡江小划子样式,只是每条船尾都突兀地安装着一台沾满油污的小型柴油发动机。
“走!下去。”钱队长说罢,率先沿着宽大的石头台阶往下走去。
走完几十级台阶,就下到了一片乱石滩,几个船老板或蹲在船头抽烟,或整理着渔网,古铜色的脸上刻满风霜。
钱队长目标明确,带着江春生径直走向离得最近的一条船前,船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约莫五十岁、穿着深色旧褂子、正吧嗒旱烟的老船工。
“老哥,跟你打听个事。”钱队长声音洪亮,带着城里人少有的爽利,“我们想租你的船,麻烦你当个向导,带我们去上游江边树桩多、又容易上去的悬崖地方挖点树桩。”
“挖树桩?挖那些乱树蔸子有什么用啊?卡在石头缝缝里还难得搞。”老船工抬起被江风吹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有些好奇的盯着钱队长问道。
“嘿嘿!搞回家去种。”钱队长笑着从身上掏出一包红彤彤的牡丹香烟,递向老船工。
“哟!谢谢。”老船工赶紧站起身,并无拒绝之意的豪爽接过香烟。“我看你们像是搞啥子……考……考……哦!考察研究的吧。”
“哈哈哈!老哥啊,就是弄回家培养去的。”钱队长笑道。
“啥子培养哦!不就是研究吗?”老船工也笑了,他的目光在其他几个人身上来回扫视了一圈,尤其在朱文沁和钱霜两个年轻姑娘身上顿了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么多人?我这小船,”他拍了拍船舷,“装不下,不安全咧。江里水急,遇到大船的涌浪,掀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钱队长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笑着解释:“老哥放心,就我们三个男的下船干活。”他指了指自己、江春生和刘青松,“她们两个小姑娘和那个小伙子不去。我们挖到中午十二点就回来,你就把我们带到树桩多、好攀爬的崖壁地方就行了。”
听说只去三个男人,而且时间明确,老船工脸上不再有顾虑。他磕了磕烟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计算:“树桩多、石头缝里长的?好爬点的?”他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着熟悉的江段,片刻后点点头,“嗯,是有几个树桩子多的地方,往上游过了白狗峡口,有个叫‘鹰嘴岩’的回水湾,那崖壁半腰上,石头缝里树桩子是多,那些怪头怪脑的东西可都长在石缝里,你们有啥子办法搞出来哟?”
“我们带了专门的工具。”钱队长说罢,伸手抖了一下江春生手上的蛇皮袋,里面发出金属的摩擦声。
“送你们过去可以,这一去就是半天,我啥子都搞不成咯,嗯~~三十块钱吧,我把你们送去,十二点回来。 可以嘛?”老船工提出了条件。
“三十?”钱队长没犹豫,干脆地点头,“成!十二点我们准回来!”他掏出三张“大团结”递过去。
老船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接过钱,仔细捻了捻,揣进怀里,“那行!上来吧!”他招呼钱队长、江春生和刘青松上船。
几人先把沉甸甸的工具袋小心地传递到船上,放到船舱底部压稳,然后才依次跨上这条窄窄的小船。船身立刻明显地晃动、吃水下沉。 三个男人加上工具和船工,空间虽然还很大,但晃得很厉害。江春生找了个相对稳当的位置坐下,手紧紧抓住湿冷的船舷。
朱文沁站在凸起的石头上,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江春生,看他小心翼翼地踏上摇晃的船板,看他将沉重的工具袋在船仓放稳,看他转身向岸上望来。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不舍。
“春哥!”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被江风送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千万小心啊!你还要负责好钱叔叔的安全呢!”
江春生回望着她,用力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沉稳笑容:“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安全的满载而归!”
朱文沁的话,让钱霜不觉向她投去一个温和的目光。随即她转向钱队长,挥挥手,声如温玉:“老爸,江大哥,注意安全!你们千万要平安回来。”
“刘师傅,你也要注意安全。”郑家明周到的大声嘱咐。
“谢谢!”正有些失落的刘青松双手抱拳回应。
钱队长一看就有经常乘船的经验,他站在船头,像一尊不倒翁,对着郑家明再次叮嘱,声音在柴油机的启动声中依然洪亮:“家明!记住喽!把两个丫头照顾好!中午饭落实好!等我们凯旋归来!”
郑家明则大声保证:“钱叔放心!后勤保障交给我!绝对把她们两位照顾好,中午饭安排得妥妥当当!”
“坐稳了!”船主吆喝一声,一加油门,“突突突——!”一阵黑烟喷出,伴随着刺耳而单调的轰鸣,小小的柴油机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花。小船像被推了一把,猛地一窜,离开了乱石岸,船头犁开迎头而来的江水江水,朝着上游,贴着那刀劈斧削般的悬崖绝壁驶去。
小船在“突突突”的单调噪音中奋力逆流而上。离开相对平静的回水湾,立刻感受到了长江主航道的汹涌力量。浑浊的江水打着旋,推挤着小船,船身不住地颠簸摇晃。船主是个老把式,黝黑的手稳稳掌着舵,小船灵巧地避开江心的急流和暗涌,始终紧贴着北岸陡峭的崖壁航行。
前面的江面已经变得很窄,江水波涛汹涌,而小船边那悬崖的巨大压迫感更是扑面而来。仰头望去,嶙峋的岩壁高耸入云,许多地方不仅是垂直的,而且还是倒突,岩缝里顽强地钻出一些虬曲的小树和灌木,根系如同巨爪,紧紧的嵌在岩石缝里。岩壁呈现出、灰白、铁灰、赭红、暗褐等多种颜色,那是亿万年来江水冲刷、风雨侵蚀留下的深刻印记,沉默地诉说着时光的伟力。岩壁上不时能看到巨大的裂隙和悬空的危石,仿佛随时都会崩塌下来。江水在崖脚凶狠地拍打着,激起白色的浪沫,发出空洞而沉闷的轰响。
江春生坐在颠簸的船中,双手紧紧抓住湿冷的船舷。他仰望着这令人窒息的巨大屏障,心中那点因朱文沁送别而带来的暖意迅速被一种对自然的敬畏所取代。在这样的地方攀爬挖掘,无异于在巨兽的脊背上舞蹈。他侧头看向船头的钱队长。钱队长也正仰望着崖壁,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像猎人锁定了最珍稀的猎物。他不停地指着崖壁上某些特定的凹陷或裂缝处的植物,嘴里念念有词,显然在根据经验判断哪些地方可能藏着好桩头。刘青松则显得紧张许多,脸色有些发白,双手死死抓住船舱里的横木,每一次大的颠簸都让他身体绷紧。
“突突”声轰鸣了约莫二十分钟,船主熟练地将舵一打,小船灵活地拐进了一处宽阔的回水湾。这里的江面平静了许多,水流舒缓。岸边依旧是乱石嶙峋,但坡度相对和缓,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垂直绝壁。船主熄了柴油机,噪音骤然消失,只剩下江水拍岸的哗哗声和山间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更显出此地的幽深。
“到了,就这里,鹰嘴岩!”船主用缆绳熟练地把船系在一块半浸在水中的巨大礁石上,指着上方,“看到没,从这边上去,有条踩出来的毛毛路,比别处好爬多了。往上爬个十来丈 ,石头缝里就有不少老树蔸子,我们在这弯弯里被石头挡住了看不见,你们爬山去就能看见有很多。”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我就在下面候你们,最晚十一点半,一定要回来!要是上面没有你们要的,就赶紧下来,我再带你们往上游挪个地方。记牢咯,上下的时候千万当心,别乱抓乱踩,崖上的石头都是活祖宗,好多松垮得很!掉下来,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谢谢!老哥放心,我们十一点半准回来!”钱队长应承着,率先背起一个沉重的工具袋,动作利落地跨出船舷,踩在湿滑的乱石上。江春生和刘青松也各自背起袋子跟着下船。蛇皮口袋压在肩上,里面的工具硌着骨头,每一步都需在湿滑的石头上踩稳。
“小心点!”船主在身后又叮嘱了一句。
三人互相招呼着,沿着船主所指的方向,开始向上攀爬。脚下所谓的“毛毛路”,可能是采药人踩出来的、时断时续的狭窄小径,大部分时候需要手脚并用。岩石坚硬干燥。钱队长打头,他身体异常灵活,像一头经验丰富的岩羊,选择着稳固的落脚点。江春生居中,刘青松垫后。
刚爬了去了有十来米的高度,他们攀上一块稍大的平台,视线一下开阔起来。钱队长突然停住,指着上方不远处一块探出崖壁的巨大岩石顶部,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江春生!小刘!快看那里!好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