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腹中踏实,但身体深处那六七两高度白酒烧灼出的疲惫与酸软,却像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拍打着江春生的神经。
他在朱文沁的搀扶下,脚步有些发飘地跟在几人最后面走出清净的面馆。山间的凉风拂过燥热的脸颊,带来一丝清醒,却又被胃里翻腾的酒意迅速压了下去。眼皮沉甸甸的,只想找个地方靠下来。
钱队长红光满面,精神亢奋得如同刚打了胜仗的将军,丝毫不见醉态。他拍着微凸的肚子,站在那辆蓝色的双排座小车旁,目光灼灼,看着眼前的‘战利品’。“小刘”他声音洪亮地招呼,“还是你开这车!咱们的宝贝疙瘩可都在这儿了!你是全程参加挖掘的,这上面的每一个都是从石头缝里小心翼翼的请出来的,路上给我平稳着开!路上颠坏了我可不饶你。”
“好的!我也是六七年的老司机了,我会尽可能的开平稳。”刘青松急忙表态。
钱队长又转向郑家明,指着吉普车:“家明,你开这车,我和大霜坐你后头。”顿了顿,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又瞟向双排座车厢里,被捆扎在严实的蛇皮口袋里的树桩轮廓,补充道,“回去路上,双排座在前面开道,我们吉普在后面跟着!”
郑家明立刻心领神会,笑着点头:“明白,钱叔!您就放心吧,我替您‘殿后’,帮您好好看着前面车上的宝贝,保证一根毛都少不了!”他刻意加重了“殿后”和“看着”的语气。
钱队长满意地“嗯”了一声,大手一挥:“就这么办!”
朱文沁像只轻快的鸟儿,早已拉开了双排座后排的车门,却没立刻上去。她扭头看着落身边脸色微红、眼神有些发直的江春生,脆生生地喊道:“春哥!你先上!”
江春生有些迟钝地“哦”了一声,依言上了双排座后排,坐在了门边,里面弥漫着淡淡的燃烧后的机油味 。朱文沁替他关好车门,走到另一边上了后排,然后灵巧地挪到中间位置,仰起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春哥,你睡一会吧!”
刘青松已经发动了引擎,低沉的轰鸣声震动着狭小的空间。
江春生的身体靠在座椅的软靠背上,那股强撑着的清醒劲,似乎瞬间泄去了一半,浓浓的困倦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双臂抱在胸前,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朱文沁忽然想起什么,身体卡进江春生身前摇下车窗,把头探出车外,朝着正走向吉普车的钱队长喊道:“钱叔叔!”
钱队长闻声停步回头。
朱文沁脸上漾着明媚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钱叔叔,昨晚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又睡着了,连葛洲坝的影子都没看见!今天回去,等会儿路过葛洲坝的时候,能不能停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我想看看,拍几张照片!好不好嘛?”她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的光。
“葛洲坝?”钱队长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对!对!是该看看!那可是咱们国家了不起的大工程!行!没问题!等到了地方,咱们停车,让你看个够,拍个够!”他一口应承,显得格外开明。
“谢谢钱叔叔!您最好啦!”朱文沁欢呼一声,缩回车里,脸上是心愿得逞的雀跃。刚才,她第一次和江春生身体的紧密接触,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仿佛这样的接触早已习以为常一般。她缩回身体,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江春生。他头微微后仰,紧靠在还算舒适的椅背上,眼睛早已经合拢,呼吸变得均匀而沉重,显然酒劲和疲惫彻底上涌,几乎在车子启动的时候就已经沉入梦乡。
朱文沁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从提包里拿出备用的一件针织衫,给江春生盖在身上,然后将自己的头轻轻的侧靠在江春生的肩上。
引擎轰鸣,双排座率先缓缓驶出。钱队长父女上了吉普车后座。郑家明熟练地发动车子,挂挡,吉普车稳稳跟上。
钱队长刚一坐稳,目光就立刻穿过前挡风玻璃,牢牢锁定在前方那辆双排座小卡车后车厢上。那目光专注、热切,仿佛能穿透所有障碍,看到他那些历尽艰险才得来的“宝贝疙瘩”,尤其是那株被特殊安置的三角梅桩。他整个人微微前倾,脖子伸着,像一只守护着蛋巢的老鹰。
车厢里一时只有引擎的噪音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坐在副驾驶的钱霜,目光从投向窗外飞掠而过的山林景色收回来,转身温柔地看着钱队长:“老爸,您睡一会吧。坐着不舒服可以躺下来。”
“嗯!家明,看好前面的车,我睡一会。”钱队长说罢,紧紧靠在座椅后背上闭上了双眼。
郑家明透过后视镜,悄悄瞥了一眼后座的钱队长,又看了看身边沉默的女友。钱霜的侧脸线条在车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清冷。他手肘状似无意地轻轻碰了钱霜的手臂一下。
钱霜转过头,眼神带着询问。
郑家明冲着前面双排座的方向,飞快地、意味深长地挑了两下眉毛,嘴角勾起一个促狭的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看前面。”
钱霜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透过吉普车的前挡风玻璃,能清晰地看到前方双排座驾驶室的后窗。刘青松专注地握着方向盘。右边位置上,能看见的江春生半个头正仰着,似乎睡得正沉。而他身旁中间的位置,朱文沁并没有看风景,她的身体微微侧向江春生那边,一只手似乎正轻轻拉着盖在江春生身上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往上提了提,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整理一件艺术品。即使隔着距离和玻璃,那份专注与呵护也清晰可辨。
钱霜的目光在那副景象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然后,她极其平静地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自己这一侧的窗外。山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片寻常掠过的云影。她只是更紧地抿了一下嘴唇,再无其他反应。
郑家明将女友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玩味。他转过头,专心开车,不再说话。
吉普车的引擎声平稳地响着,车厢里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钱队长已经睡着了,车内已经响起了呼噜声。钱霜看着窗外飞逝的、单调重复的绿色山体。只有郑家明,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着不成调的节拍,心情似乎颇为不错。
车轮滚滚,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盘旋而下。路况比来时好了许多,车速也不快,因此,一前一后两台车都行驶的比较平稳。时而有赶路的大小车辆超过他们。
双排座驾驶室里,江春生睡得昏沉。高度白酒的后劲混合着上午体力透支的疲惫,将他拖入了深沉的睡眠。起初还能感觉到车身的摇晃和引擎的震动,后来这些感觉也模糊了,意识彻底沉入一片混沌的暖洋。对身外的一切,已经失去了感应。偶尔在剧烈的颠簸中,他会无意识地皱一下眉,喉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睡。
朱文沁几乎一直侧身靠着他。她的一只手也轻轻的放在他的腿上,仿佛是在帮他压着盖在他身上的衣服防止滑落。她的目光流连在他沉睡的侧脸上,看他因酒意和睡意而泛红的脸颊,看他英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看他偶尔因不适而微微颤动的浓密睫毛。车厢里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呼出的酒味,混合着发动机排气管的味道,并不好闻,但朱文沁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意味。刘青松专注开车,偶尔瞥一眼后视镜,看到这一幕,也只是憨厚地笑笑,并不多言。
时间在车轮下流逝。山势渐渐平缓,视野也一点点开阔起来。当双排座终于驶出最后一道山梁,眼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撕开了逼仄的画卷,骤然一片开阔!
奔腾咆哮、在峡谷中左冲右突、挟着上游泥沙的长江,骤然挣脱了西陵峡的束缚,奔涌在宽阔的江汉平原边缘。浩荡的江面豁然开朗!浑浊的江水变得平缓而壮阔,像一片无垠的、流动的黄土地,铺展在广袤的江汉平原之上。极目远眺,水天一色,气象万千。而在这片开阔水域的江面上,一道巨大的、钢筋混凝土构成的灰色长龙,横断大江,将滔滔江水拦腰截断!气吞山河!
葛洲坝水利枢纽!
它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巨型城堡,巍然屹立。巨大的泄洪闸门如同沉默的巨兽之口,虽然此刻闸门紧闭,但依旧能想象开闸时万马奔腾、雷霆万钧的骇人景象。船闸如同深邃的峡谷,等待着万吨巨轮缓缓通过。坝顶的公路桥上车流如织,像一条细细的带子系在巨龙的脊背上。整个工程,在初春略显灰蒙的天色下,呈现出一种冰冷、坚硬、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工业力量感,无声地诉说着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力与决心。
“到葛洲坝了!”刘青松兴奋地喊了一声,同时放慢了车速。
朱文沁立刻坐正了身体。
“春哥!醒醒!快看!葛洲坝!好大好壮观啊!”朱文沁的声音带着雀跃,她的双手轻轻摇着江春生的肩膀。
这一声喊,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江春生的混沌梦境。他猛地一激灵,眼皮沉重地掀开,眼神茫然地聚焦。刺目的天光让他不适地眯起了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朱文沁近在咫尺、写满欣喜的明媚笑脸。
江春生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窗外。当那宏伟得超出想象的灰色钢铁巨兽撞入视野的瞬间,他残余的酒意和睡意如同被巨浪冲刷般瞬间退去!心脏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那座横断大江的庞然大物。这就是葛洲坝?昨晚在夜色中匆匆路过,只觉灯光璀璨,却远不及此刻在朗朗白日下目睹其全貌所带来的视觉与心灵的冲击来得强烈!一种渺小感油然而生,继而又被一种莫名的自豪和激荡所取代。他摇下窗玻璃,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江风水汽的空气,试图平复心头的悸动。
细看坝顶上,巨大的吊车如同钢铁森林,红色的桥机缓缓移动,在巨坝的衬托下也显得渺小。坝体两端,高压输电线塔如忠诚的卫兵般耸立,将强大的电流输向远方。
两辆车在离大坝最近的一处开阔路边停了下来。这里视野极佳,能将大坝的主体结构尽收眼底。江风骤然强劲起来,带着长江特有的湿润水腥味和早春的凉意,吹拂着众人的头发和衣襟。
钱队长第一个跳下车,叉着腰,迎着江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豪迈与自豪:“好!好啊!这就是咱们的葛洲坝!钢筋铁骨,锁住长江巨龙!看着就提气!”他的声音在开阔的江面上显得格外洪亮。
郑家明、钱霜、刘青松也纷纷下车,站在路边,眺望着这宏伟的人造奇观。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震撼和赞叹。钱霜安静地站在父亲钱正国身边,江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角,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大坝的轮廓,似乎在默默丈量着它的尺度。
江春生发现身上还盖着一件米黄色针织衫,他知道是朱文沁的,上面还残留着他熟悉的混合香味。他把针织衫提起来,抖了抖折了两下,递给朱文沁:“谢谢!”
朱文沁温柔的笑着接过去,顺手放在另一边的空座位上,“春哥,我们也下去吧!”
江春生开门下车,伸出一只手给朱文沁扶着随后走下来。
朱文沁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百灵鸟。她的脖子上挂着早已备好的照相机,兴奋地拉着还有些脚步虚浮的江春生,快步走到路边最靠近江岸的栏杆处,
“春哥!你就在这里站好,以大坝为背景,我给你拍一张留纪念。”朱文沁端着相机,一边透过上方的磨砂玻璃取景,一边指挥着江春生。
江春生被江风吹得清醒了不少,虽然头还有点沉,但面对如此壮观的景象和朱文沁的盛情,他依言站定,努力挺直了背脊,背向那巨大的灰色背景板,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局促的笑容。
“咔嚓!”清脆的快门声响起,朱文沁飞快地卷片,然后不由分说地将相机塞到刚走过来的郑家明手里:“郑大哥!帮我和春哥拍几张合影!要拍上整个大坝!”她说着,已经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蹦到了江春生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亲昵地挽住了江春生的胳膊!
江春生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手臂上传来的柔软触感和少女温热的气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隐隐有泛起的趋势。他想稍微抽离一点,朱文沁却抱得更紧了,半个身子几乎都依偎过来,仰起脸对他绽开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春哥,看镜头呀!笑一个嘛!”
郑家明端着相机,透过取景框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满怀着某种期望的笑容,大声起哄:“哎哟!对对对!靠近点!再靠近点!这才像样嘛!江老弟,别板着脸啊,笑一个!文沁这姿势多好!茄子——!”他一边喊着,一边麻利地按下了快门。“咔嚓!”卷片,又“咔嚓!”……连拍了好几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