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被人精心挑选出来的、在江南已几经农人们反复试验过了的粮种,大约能为新安的百姓们带来一份额外的新收成。
怀揣着这样的愿景,我和我的夫婿踏上了赶往新安的路。
山间的土路大多泥泞,下了雨后的泥巴路子更是湿滑得让人心中发颤。
慢悠悠的牛车(有关魏晋时期乘牛车的风潮,自己百度)载着我们在那山中走走停停——从陈郡到新安,那一条不算远的路,我们却走了足有十天。
新安的百姓们温顺又胆小,他们机警着,看向“新郡守”时的眼神,像极了我幼年时在家中饲养的那一笼兔子。
只是兔子的牙是很锋利的,若有机会,它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咬啮开笼子出逃——而百姓们似乎只想种地,只想给自己的一家老小求个生计。
我的夫婿说,这是汉末自北方逃难避战到南方来的遗民们生存的本能,并让我不要把人比作成我养过的那些兔子。
当年的我不是很能理解,但我想着,他大约是对的。
起初,一切都在依着我们所预想到的方向发展着。
得了粮种的百姓们高高兴兴回家翻种了田地,新农具在不久后便挂满了城中县里的铁匠铺子。
人们有了粮食,面颊逐渐变得丰盈而多肉,我回想起还在闺中时我娘对我的教诲——她总是告诫我心中要多留一份善心,从此做个善人。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作是善人呢?”
那时的我这样问过她,她却只笑着摇头,说等我长大了就自然会知道。
我不明白这东西为什么要等到我“长大了”才会知道,又或许她口中说着的那个“长大”,与我们平日理解的那个大不相同。
可惜我没有机会再回从前的岁月去问一问她,但当我第一次带着仆从以“郡守夫人”的身份,站在新安郡城新铺就的石板街上的时候,我看着百姓们面上洋溢着的、发自内心而来的幸福笑容,听着他们夹着乡音却诚挚十足的那一声声问好与感谢。
我感受着他们对生存——或许这时应该说是“生活”——我感受着他们对自己生活的热爱,心中忽的有些触动。
坦白的讲,他们笑得并不都是那么好看——那种笑恣意又张扬,随性而热烈,和世族们要求女儿们做到的含蓄内敛浑然搭不上边。
我原本是看惯了世家女子们那种眼波流转间、眉眼悄然含情式的笑容的,我原本以为我会觉着他们那样放肆的笑太粗鄙,不想竟只坚持不到一息,便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
——我突然觉得,我或许该做些什么。
我或许能做些什么。
我将我的想法揣在腹中,回家讲给了我的夫婿。
他听过,直言我是“有长进”了,还耐心地帮我罗列了许多他身为郡守不便直接出面、但我可以帮衬着他去处理的“点”。
他说,爱民当如爱子。
那时我还不曾生育过子女,自然也不懂“父母之爱子,当为计深远”的道理,我只朦胧回忆起娘平日教导、呵护我们的样子,我懵懵懂懂,隐约觉着我或许也该那样。
于是我从我的嫁妆里抽出了一笔钱来——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被百姓们接连感谢的感觉真的很好,但我有点不想在被他们称作是“郡守夫人”。
这大概是某种奇怪的好胜心在作祟,或者根本就是我在身为“人”时,对我人格的独立的本能追求。
总之,我希望下一回人们能称我一句“王夫人”——琅琊王氏并不是什么很见不了人的出身,我也并不想只依附着我的夫婿而生存。
“当然,我并不介意人们将他称呼为‘王夫人的夫婿’。”上了年纪却依然气度斐然的老妇弯了弯唇角,那笑竟隐约能令人自其中窥探到几分她年轻时的风貌。
——那样的笑意矜持而带着三分俏皮,内敛中又偷着一线几不可察、一旦发觉便让人再忘之不去的狡黠。
“后来呢?那笔钱被您拿去做了什么?”苏长泠似乎被伏矢的往事吸引住了,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紧锁在了老妇身上——平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族贵女如今竟要用自己的嫁妆赈济百姓,她实在好奇她能做些什么。
“我?我在当年,做了很多啊——”哀魄慢悠悠叹出口气来,“抽出这笔钱后,我先是在郡城城郊一个离城里和乡中都不算很远的地方,开设了一家会给人讲书的小棚子。”
之所以是“棚子”而不是书院,是因为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笔墨纸砚都是很珍贵的东西——那时的造纸技术远不如现在成熟,佐伯纸价贵、麻纸伤笔,竹简还未彻底退出人们的日常生活。
想教那么多人认字写字还是太过困难,但我又着实觉得在“果腹”、“蔽体”两样已大致达成了的前提下,需要为百姓们开开蒙、让他们明白更多一些世间的道理。
——书是很好的东西。
先贤圣人们的思想不该只被留存与世族之间。
于是我想了一个足够折中的办法——那就是开设一个晌午时供人纳凉喝茶的小棚,再请人在棚中给人讲一讲书中浅显易懂但又颇为实用的故事。
一开始百姓们并不愿意费此周章来到这里,我就又想了个新的法子——让书棚在午时开始定量与人施些杂粮米粥,一天能备上个五十来份,再派几个郡兵把守,防止有人借机生事。
这一招果然好用,自从棚里施了粥,每个晌午人都是要来满的。
有些来得晚了、没能拿上粥的人也不愿意走,趁着喝水纳凉的功夫在旁边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胡乱听着先生们讲书,渐渐,竟也有不少不为米粥,只为了听书的人来了。
人们懂了些书,举动自然比之前更合规守礼,我的夫婿告诉我,郡衙近来能查见的凶案越发少了,应当是我办起来的书棚起了效果。
我对此是极欣慰的,不久便放下了书棚,转而去找其他我还能做的事。
我本以为这郡中需要我去做的事情很少,不想等我真正将双足踩上地面,我才发现,那世上等着要我去做的事居然能有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