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西北四十里,千鹤沟。
此间已经是肇东地界,四面环山,悬崖峭壁,举目远望,尽是层叠密实的松树林子。
夏日里的晚风吹过,掀起一阵阵松涛声。
松涛在耳,山月照人。
在悬崖下面是一片向阳山坡空地,有两横四竖的六排板房子,全是用成根原木以巧妙手法搭建,人字架房顶铺着一层厚厚的茅草。
板房子后面还有一处天然洞穴,也住人,名曰老虎洞。而老虎洞旁边还流淌着一眼清泉,总有狍子来喝水。
这里正是报号“占山河”绺子的花亭子。
此时,在中间板房子当中,绺子大当家的占山河正躺在炕上,守着烟灯抽大烟,这时四梁之一的“粮台”走进来,道:
“大当家的,我把要挂柱的朋友给领来了!”
占山河也不吱声,就像是没听见说话似的,又在烟灯上烧了一个烟泡,美滋滋的抽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占山河忽然“腾”的一下像是诈尸一样坐了起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屋地上站着的那个大高个子,喊了一嗓子:“甩个蔓儿!”
大高个有些无语,但还是答道:“弓长蔓。”
占山河斜楞着眼睛说道:“你要挂柱,也不是不行,但是这一阵子绺子里七长八短,人越来越杂,所以来挂柱就得按照绺子上的规矩办事,过堂!”
粮台一听这话,有些着急,赶忙说道:“大当家的,张宗昌不但是俺山东掖县的老乡,还在一起修过铁路,老底柱子。由俺来作保,就不用过堂了吧?”
原来,想要在绺子求职,分两种方式:
一种是有保人作保,即绺子四梁八柱可以将自己熟悉的人直接介绍参加工作,由挂柱者本人出个字据,交给八柱之一的字匠保管,上面不外乎写明出身,表达决心,比如“走马飞尘、不计生死”之类的,然后就可以拜香入伙了。
这就是“行低人不低”,保人、字据都与铺户学徒入职手续差不多,胡子最忌讳人们瞧不起自己这行。
另一种则是自己递简历,没有人给作保。对于这类人,绺子一般是要做背调,以免混入官府或者是敌对绺子的探子。此外,最主要的还是过堂,目的是看来人是否有足够的胆子,因为胡子是吃横饭的,没胆量可不行。
现在既然是有四梁之一的“粮台”给作保,按理说是不需要过堂的。
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大当家的却提出要过堂。
过堂可不简单,是要玩命的!
而张宗昌却嘿嘿一笑,道:“过堂就过堂,俺张宗昌刀山能上,火海可闯,既然来挂柱就是把死活撇在一边,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个疤,来吧,开整!”
粮台却劝道:“凡事要三思,以免后悔呀。依俺的想法,还是另找出路吧,缺盘缠的话,弟兄们可以给你凑一凑……”
张宗昌却摇摇头,心中暗想:俺老张是缺盘缠的人吗?好吧,确实是缺。
这事就怪他自己,白天在哈尔滨的明洞客栈仓促突围的时候,因为走得匆忙,竟然把装钱的褡裢忘在客栈房间里了。
而褚玉璞的钱却是放在他这保管,淑明翁主身上也只带出一个现大洋。
也不知道会便宜哪个王八蛋!
三人这是慌不择路,一路沿着道外十二条街出了哈尔滨,走的西北方向,一口气跑了能有三十里地才敢停下。幸好淑明翁主也是善于奔跑的选手,这大长腿就是好,不但可以,还可以……
三个人虽然没钱,却还是在五站镇找了一家最好的客栈,开两间上房,而且还要了一大桌子酒肉,吃得满嘴飚油。
然后张宗昌拿着仅有的一块现大洋,径直去了镇上的赌场,要给庄家上一课。
很不幸,输了……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
然而张宗昌却不是英雄,这位狗肉将军决定回去叫上褚玉璞,在附近找个地主老财干他一票!
结果在大街上却碰到了一个老相识,这人不但是一起闯关东的山东掖县老乡,而且还一起修过铁路,甚至还在绺子里一起当过胡子。
只不过张宗昌不甘心一直当胡子,后来去了西伯利亚闯荡。
老乡见老乡,背后给一枪——不对,两眼泪汪汪。
这老乡现在混得还不赖,在千鹤沟的绺子里当粮台,报号“傻波子”。
一个人,要是兜里没钱,从气色上就能看出来。
傻波子这一瞅:完蛋,老兄弟这是落魄了。
于是,就当即拍了胸脯,提出要给他内推,再次一起搅马勺。而且还告诉张宗昌,绺子里可是有不少老兄弟,都是山东掖县老乡,其中不乏一起修过铁路的。
张宗昌一听这话,把眼珠一转,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而现在占山河要求过堂,其实还真就正合张宗昌的心意,傻波子想拦都拦不住。
很快,在板房子前面的月亮地儿,就七长八短的围拢来百十号的胡子,个个面如黑锅底,透着凶光。
灯球火把,亮子油松,再搭配这月光,把场地照得亮如白昼。
而大掌柜占山河,也在众星捧月之下来到当场。
因为刚过足了烟瘾,此时红光满面,分外精神,只见他穿一身紫色纺绸薄衣裤,腰扎巴掌宽的黑布带,右胯下顺着枪盒,里面有一把崭新的匣子枪。
四梁之一的炮头大喝一声:“过堂啦!”
说着,就用手心托出了一个鸡蛋。
这时傻波子不由心跳加快,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愈加难看起来:这大当家的太也不开面了,既然是俺介绍来的,却还整这么一出。不但如此,这还直接上了难度,不用葫芦头,而是用鸡蛋。
于是再次劝说张宗昌:“咱就这么算了吧!”
张宗昌瞅了一眼炮头手上的鸡蛋,内心也有些打鼓:这玩意属实是险之又险呐!
但是,他现在这赌徒的劲儿却上来了,完全不听邪,道:“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打鸡蛋算啥,来吧!俺记得你家以前是三代猎户,枪法相当不赖,就让你来打吧,别人还真不放心!”
说完,张宗昌挺起胸脯,接过炮头手里的鸡蛋,昂首阔步向前走去。大约在五十步外停下来,把鸡蛋放在了头顶的礼帽上。
“来,开整!”
傻波子没用自己腰上插的匣子枪,而是特地借来了炮头用的那杆马盖子——这枪可是好东西。
只见他拉动枪栓,先瞄准了远处木杆子上插着的松明子,“啪啪啪”开了三枪。
然后咬了咬后槽牙,忽然把马盖子一甩,也没见怎么瞄准,就听“啪”的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