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仓库顶棚的破洞,滴答、滴答,砸在水泥地上,在袁朗身下那片暗红黏稠的血泊边缘,溅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猩红小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潮湿的霉味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成才的嘶吼早已耗尽,只剩下粗重破碎、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他死死抱着怀里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双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僵硬如铁,指关节深陷在袁朗湿透的病号服里,泛出死白。他赤红的眼睛空洞地睁着,雨水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冲刷而下,视线却死死钉在仓库门口那个僵立的身影上,那眼神里已没有疯狂,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绝望和恨意。
铁路的手依旧死死抠着冰冷湿滑的门框,指甲缝里渗进了锈蚀的铁屑。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弯了脊梁。成才最后那声泣血的控诉——“是你!铁路!是你——!!!”——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被剧痛攫住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着冰碴的寒风,刮得肺腑生疼。
他看着仓库中央那个在冰冷雨水中相拥的身影。成才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失去幼崽的母兽,用尽最后的力气护着怀里的躯体。袁朗那张灰败的脸在摇曳的昏黄灯光下毫无生气,额角的伤口被雨水冲得发白,蜿蜒的血迹在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那条扭曲的伤腿,那条在几个小时前刚刚挣扎着迈出象征性一步的腿,此刻无力地拖在泥水里,像一个残酷的嘲讽。
“软肋……”铁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这两个字,他奉行了一生,视作铁律,是支撑他走过无数血火硝烟、做出无数冷酷决断的基石。他曾以此训诫过无数士兵,也以此鞭策自己,将一切可能影响判断、削弱意志的情感视为致命的弱点,必须被无情地剔除。他坚信这是保护他们、让他们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唯一法则。
可现在,眼前这血淋淋的景象,成才那绝望到空洞的眼神,袁朗那毫无生气的脸……像一把沉重的铁锤,将他那坚不可摧的信条砸得粉碎!
他以为他在保护成才,保护老A这把锋利的刀不被“软肋”拖累、锈蚀。他以为将成才调离,是斩断这“错误”的羁绊,是让他重新回到“正确”的轨道,回到一个纯粹战士的位置上。他以为他的冷酷无情,才是真正的“成全”。
可结果呢?
他亲手将成才推向了崩溃的边缘!他亲手将袁朗逼入了真正的绝境!他所谓的“保护”和“成全”,最终酿造了眼前这场惨剧!
真正的软肋,不是袁朗。是他铁路自己!是他那不容置疑的权威,是他那自以为是的、冰冷的铁律!是他为了维护这铁律而挥下的、斩断一切的刀!
一股巨大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内心最后一道堤坝。自责、悔恨、一种从未有过的、几乎将他灵魂都撕裂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松开抠住门框的手,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队…长…”一个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的声音,极其艰难地,从仓库中央那个冰冷的怀抱里飘了出来。
声音虽小,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仓库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成才猛地一颤!那空洞绝望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低下头,动作快得几乎要扭断自己的脖子,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希冀,聚焦在袁朗脸上!
袁朗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又一下。浓密沾着雨水的睫毛,在眼睑下痛苦地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睁开。那灰败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生气在挣扎着浮现。
“袁朗?!”成才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却又在碰到袁朗冰冷身体时猛地僵住,生怕多用一丝力气就会将那微弱的生机彻底掐灭,“袁朗!你…你说话!看着我!袁朗!”
铁路僵立在门口的身影也猛地一震!他像被无形的绳索拉紧,下意识地向前倾身,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巨大的震骇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紧张!他死死盯着袁朗的脸,屏住了呼吸。
袁朗的眼皮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没有焦距,仿佛蒙着一层厚重的雾气。他似乎在努力地寻找着什么,嘴唇又动了几下,那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极度的痛苦和茫然:
“冷……好冷……腿……动不了……队长……”
“我在!我在!”成才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他慌乱地想要抱紧袁朗,却又不敢用力,手臂僵硬地悬着,语无伦次,“别怕!撑住!我们马上去医院!马上!”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再次扫向门口的铁路,这一次,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恨意,而是混合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嘶吼道:“车!叫车!救人啊——!!”
那声嘶吼,如同惊雷,彻底炸醒了被悔恨淹没的铁路!
救人!
这两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瞬间压倒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那张被雨水冲刷、写满震骇和痛苦的脸,瞬间被一种久违的、属于最高指挥官的决断和冷硬所取代!眼神锐利如刀,重新凝聚起骇人的光芒!
“卫生队!一级战备!目标:旧器械仓库!带上急救设备和担架!立刻!马上!”铁路的声音如同炸雷,通过喉间的微型通讯器瞬间传遍整个基地!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令人心颤的急迫!“封锁仓库周边!无关人员不得靠近!通知军区总院创伤科,准备接收重伤员!直升机待命!快——!!!”
命令下达的瞬间,整个沉寂的老A基地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轰然炸响!尖锐的哨声、急促的脚步声、引擎的咆哮声,在冰冷的雨夜中骤然沸腾!无数道墨绿色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矢,从各个营房、哨位,朝着废弃仓库的方向疯狂汇聚!
军区总院,创伤科手术区。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血腥味和一种冰冷的金属气息。惨白无影灯的光线将手术台照得一片通明,也映照着周围穿着无菌手术衣、只露出凝重双眼的医护人员。
袁朗毫无知觉地躺在冰冷的台子上,身体被绿色的无菌布覆盖,只露出那条触目惊心的伤腿。麻醉师沉稳地调整着仪器参数。主刀医生,一位鬓角微霜、眼神锐利如鹰的老教授,目光紧紧锁定在袁朗的腰椎区域。那里,皮肤已经被精准切开,露出下方复杂的骨骼和神经结构。助手小心翼翼地用牵引器维持着视野。
“血压?”老教授的声音透过口罩,低沉而稳定。
“90\/60,偏低,但稳定。”巡回护士立刻回应。
“心率?”
“窦性心动过速,125,有偶发室早。”
“准备显微器械。”老教授的目光没有离开手术区域,声音冷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件日常事务,“压迫位置确认,L4-L5椎间盘突出破裂,碎块压迫左侧神经根,水肿明显。硬膜囊受压变形。准备清除碎块,解除压迫。注意止血,保护好神经根。”
他的话语清晰、精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决定着手术台上那个年轻生命的未来。
手术区外的走廊,冰冷,空旷,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窒息味道。惨白的顶灯投下毫无温度的光线,将坐在长椅上的两个身影拉得又长又冷。
成才像一尊凝固的石像,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死死地攥成拳头,放在膝盖上。他低着头,湿透的迷彩作训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紧绷僵硬的肌肉线条。额发上的水珠早已干涸,留下几缕黏在额角。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久到身体似乎失去了知觉。只有那双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暴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每一次手术室门上那盏“手术中”的红灯细微的闪烁,都像一根针,狠狠刺入他紧绷的神经。
铁路站在几步之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已经换下了湿透的常服,穿着一身干净的作训服,肩章上的金星依旧冰冷。他同样沉默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似乎想从那片空白中看出什么。他的站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那刀削斧凿般的冷硬线条,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重。走廊的灯光在他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唇角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不再看成才,也没有试图靠近。两人之间隔着短短几步,却像横亘着一条冰冷而湍急的河流,里面流淌着无声的指责、沉重的悔恨和尚未化解的隔阂。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滴答声,以及偶尔护士匆匆走过的脚步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门顶那盏刺目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这轻微的声响,在死寂的走廊里却如同惊雷!
成才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瞬间从长椅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他两步就跨到了手术室门口,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生死的门。
铁路也立刻站直了身体,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呼吸在那一瞬间屏住了。
“咔哒。”
门锁轻响,手术室的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和药味混合着血腥的气息涌了出来。主刀老教授率先走了出来,他摘下了沾着些许血渍的口罩,露出一张写满疲惫却眼神依旧沉稳的脸,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成才几乎是扑了上去,声音嘶哑紧绷得如同断裂的琴弦:“医生!他……他怎么样?!”
老教授的目光在成才布满血丝、写满惊惶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铁路肩章上的将星,神色凝重地开口,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手术本身是成功的。椎间盘突出的碎块已经清除,神经根的压迫解除了。”
成才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袭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用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惨白。
但老教授接下来的话,立刻又将他刚刚升起的希望狠狠摁回了冰窖。
“但是,”老教授的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伤者的情况非常复杂。高空坠落的冲击力巨大,除了腰椎的严重损伤,神经本身的挫伤和水肿也非常严重,尤其是坐骨神经。手术只是解除了物理压迫,神经能否恢复功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容乐观的凝重,“这需要时间,更需要奇迹。而且,术后感染、神经粘连、肌肉萎缩……任何一项并发症都可能彻底断送恢复的希望。”
他顿了顿,看着成才瞬间煞白的脸,补充道:“目前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还在麻醉苏醒期,会直接转入IcU观察。四十八小时是危险期。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说完,他疲惫地点点头,带着助手匆匆离开。
心理准备……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成才的心口,几乎让他窒息。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光,瞬间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他扶着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铁路沉默地听着,脸色同样凝重得如同寒铁。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老教授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他那刚刚被悔恨冲击过的心房。奇迹?心理准备?他看着成才瞬间垮塌下去的肩膀,那个在训练场上、在枪林弹雨中如同钢铁般的身影,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单薄、脆弱。
一阵轻微的轮床滚动声传来。几名护士推着移动病床从手术室里出来。袁朗躺在上面,身上盖着厚厚的白色被子,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的口鼻上罩着氧气面罩,透明的罩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而模糊又清晰。身上连接着各种颜色的导线和透明的输液管,床头的监护仪屏幕闪烁着跳动的数字和曲线。
成才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住。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急切地俯下身,想要看清袁朗的脸。那张脸苍白得像一张纸,眉头即使在麻醉状态下也微微蹙着,仿佛还残留着巨大的痛苦。氧气面罩下微弱的呼吸,成了此刻唯一证明他生命存在的微弱信号。
“袁朗……”成才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只剩下破碎的气音。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碰触一下袁朗冰冷的脸颊,指尖却在距离皮肤几厘米的地方,猛地停住了。那冰冷的仪器,那微弱的气息,都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仿佛自己的触碰会惊扰到这脆弱的生机。他只能僵在那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袁朗的脸,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护士推着病床朝着IcU的方向走去。成才立刻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紧紧地、一步不落地跟在床边,目光从未离开过袁朗的脸。
铁路站在原地,看着成才那失魂落魄、如同守护着最后珍宝般的背影,看着那张在白色被单和冰冷仪器映衬下毫无生气的年轻脸庞,一股更加汹涌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自责、悔恨、一种迟来的、沉重的关切……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他没有跟上去,只是沉默地转身,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IcU厚重的玻璃门外,时间失去了意义。惨白的灯光不分昼夜地亮着,空气里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消毒水冰冷的气味。成才像一尊生了根的雕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席地而坐。他换下了湿透的作训服,穿着一身医院提供的深蓝色病号服,却掩不住一身紧绷的肌肉和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焦虑。
他的目光穿透那层厚厚的、模糊的玻璃,死死锁定在病床上那个被各种管线包围的身影上。袁朗依旧戴着氧气面罩,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胸膛在被子下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床头的监护屏幕上,代表着心跳的绿色曲线在固定区间内微弱地跳动,代表着血压的红色数字在低位徘徊,每一次轻微的波动都牵动着成才几乎要绷断的神经。
四十八小时危险期。老教授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他不敢眨眼,不敢离开片刻,仿佛只要他稍一松懈,那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就会拉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规律。铁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那层厚重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眼底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关切。
他走到成才身边,沉默地将保温桶放在地上,盖子旋开,一股温热的、带着食物香气的白雾飘散出来。
“吃点东西。”铁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少了往日的冰冷。
成才的目光甚至没有从玻璃窗上移开半分,仿佛根本没听见,也根本没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病房里那个微弱的生命体征上。
铁路没有催促,也没有动怒。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同样投向IcU里那个年轻的身影。看着袁朗毫无生气的样子,看着那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一股迟来的、沉重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想起仓库里成才绝望的嘶吼,想起自己那自以为是的铁律带来的血淋淋的后果。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保温桶里的热气渐渐散去。
终于,铁路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艰涩:“成才。”
成才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应。
“那晚……”铁路的目光依旧落在玻璃窗内的袁朗身上,仿佛对着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艰难地剖白,“仓库里……你说得对。”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成才凝固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那双布满血丝、空洞了许久的眼睛,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僵硬,转动了一下,落在了铁路那张笼罩在阴影里的侧脸上。
铁路没有看他,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着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他继续艰难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是我……太固执。我以为……那是为你好,为老A好。我以为……割舍掉‘软肋’,才能成为……最纯粹的刀。”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走廊里只剩下仪器冰冷的滴答声。
“我错了。”铁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苍老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不容错辨的悔意,“真正的强大……不是没有软肋。而是……”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从袁朗身上收回,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某种艰难的理解,落在了成才那张写满疲惫和痛苦的脸上,“而是……能为了想要守护的东西,变得……更坚韧。”
他看着成才眼中那瞬间涌起的、混合着震惊、痛苦和一丝茫然的光芒,看着这个他一手培养起来、却被他亲手逼到崩溃边缘的兵王,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
“袁朗……他不是你的软肋。”铁路的声音异常艰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他是你的……铠甲。”
“铠甲”两个字落下的瞬间,成才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电流贯穿!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如同死灰复燃般,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亮!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酸楚、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得到一丝认同的委屈……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脸上冰冷的麻木!
他死死地盯着铁路,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失控地冲出眼眶,顺着他布满胡茬、憔悴不堪的脸颊汹涌而下!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恐惧和此刻这突如其来的、迟来的理解,如同火山般爆发!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铁路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在自己面前第一次彻底崩溃失声的兵王,看着他汹涌而下的泪水,看着他因极度压抑而颤抖的肩膀。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弯下腰,将那已经微温的保温桶,轻轻推到了成才触手可及的地上。然后,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IcU里依旧沉睡的袁朗,转身,迈着比来时沉重了数倍的步伐,缓缓离开了这条被惨白灯光和无声泪水浸透的冰冷走廊。
几天后,袁朗的生命体征终于趋于稳定,从IcU转入了普通单人病房。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重,但少了IcU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压迫感。
袁朗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像刚苏醒时那样涣散茫然,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清醒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的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被悬吊装置固定着,像一段沉重的、不属于他的木头。每一次尝试挪动身体,哪怕只是极其轻微的牵扯,都会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挫伤和手术带来的神经痛如同附骨之疽,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意志。
门被轻轻推开。成才走了进来。他换回了干净的作训服,胡子刮得很干净,但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依旧清晰可见。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脚步放得很轻。
“醒了?”成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放柔的沙哑。他走到床边,将饭盒放在床头柜上。
袁朗的目光落在成才身上,眼神复杂。仓库里撕心裂肺的疼痛、冰冷的绝望、还有最后时刻成才那如同泣血的嘶吼……那些混乱而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刚刚恢复清醒的意识。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队长。”
声音嘶哑微弱。这一声称呼,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仓库里那些非人的折磨,那些被强行灌注的痛苦,那些在绝望深渊里挣扎的日日夜夜……都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他无法忘记那些痛苦,无法忘记成才当时的冷酷。但同样无法忘记的,是最后时刻,那个在冰冷雨水中死死抱着他、绝望嘶吼的成才。
“嗯。”成才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袁朗打着石膏的腿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拧开保温饭盒的盖子,一股温热的米香混合着清淡的肉糜香气飘散出来。“吃点东西,医生说要补充营养。”
他盛出一小碗熬得浓稠软烂的肉糜粥,用勺子轻轻搅动散热。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却比以往多了几分刻意的细致。他舀起一勺,送到袁朗唇边。
袁朗看着嘴边那勺温热的粥,又抬眼看了看成才。成才的目光没有躲避,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仓库里的冷酷和偏执,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有关切,有疲惫,有尚未散尽的担忧,还有一丝……袁朗从未见过的、近乎笨拙的温和。
袁朗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着一丝暖意,缓解了喉咙的干涩。
病房里很安静,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袁朗吞咽时细微的声音。
“医生说了,”成才一边喂着,一边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是在陈述一项日常任务,“腰椎手术是成功的,神经压迫解除了。但腿……恢复需要时间,会很漫长,也会很痛苦。”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袁朗脸上,“神经损伤的康复,没有捷径。只能靠你自己,一点点磨出来。”
袁朗咽下嘴里的粥,沉默地点了点头。仓库里那些非人的复健带来的剧痛记忆瞬间翻涌上来,让他的胃部一阵紧缩。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悬吊着的腿,眼神黯淡下去。
成才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他放下勺子,没有继续喂食。他看着袁朗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底,此刻清晰地映着袁朗苍白虚弱的脸。
“袁朗。”成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袁朗的心上,“看着我。”
袁朗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成才。
“仓库里……”成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眼神坦荡而直接,“那些手段,是我错了。太急,太狠,把你逼到了绝路。”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推诿,“我只想着让你站起来,却忘了……你首先是人。”
这句“是人”,像一块石头投入袁朗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涟漪。他怔怔地看着成才。
“但有一点,我没说错。”成才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淬火的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直直刺入袁朗的眼底,“你的腿,没有废!只要你自己不认输,它就还有希望!”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信念,“医生说需要奇迹?那我就陪你一起,把这‘奇迹’练出来!”
他伸出手,那只曾无数次冷酷地摇动绞盘、也曾失控地死死抱住他的大手,此刻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按在了袁朗没有受伤的右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递过来。
“这一次,”成才看着袁朗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我们一步一步来。不再下地狱。但这条路,注定不会好走。你怕吗?”
袁朗看着成才眼中那燃烧着的、不容置疑的信念火焰,感受着肩膀上那沉甸甸的力量和温度。仓库里那些痛苦的记忆依旧鲜明,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此刻,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的不是将他推入深渊的冷酷,而是一种愿意与他一同在荆棘中跋涉的坚定。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从成才掌心传递的地方,缓缓注入袁朗冰冷疲惫的身体。那是对抗无边痛苦和未知恐惧的唯一支点。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黯淡的眼神里,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怕。”袁朗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晰,“但我……更怕就这么废着。”他看着成才,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坚定的弧度,“队长,你说得对……路还长。我……跟你走。”
军区总院复健中心宽敞明亮的训练室里,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而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积极向上的、属于汗水和努力的气息。各种先进的复健器械整齐排列,却不再有仓库里那种冰冷刑具般的压迫感。
袁朗穿着宽松的复健服,左腿的石膏已经换成了轻便的固定支具。他坐在一台专门用于下肢肌力恢复的器械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位年轻的康复师站在旁边,语气温和而专业地指导着:“袁朗同志,很好,保持这个角度,再坚持五秒……对,就是这样,感觉到大腿前侧的发力了吗?很好……四、三、二、一!好,放松一下。”
袁朗依言放松,大口地喘着气,脸色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每一次发力,左腿深处依旧会传来清晰的酸痛和牵扯感,伴随着神经损伤特有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般的麻痒和刺痛。但比起最初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完全的麻木,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肉在收缩,力量在一点点地积蓄。
成才站在几步之外,背靠着墙壁。他没有像仓库里那样站在器械旁紧盯着,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换下了作训服,穿着一身深色的运动装,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他的目光落在袁朗身上,锐利而专注,观察着他每一次发力的表情变化,每一次呼吸的节奏,每一次因为疼痛而微蹙的眉头。但他的神情是放松的,没有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更像一个沉稳的守护者。
康复师调整了一下器械的角度:“好,我们再来一组,这次尝试把动作幅度再加大一点点,感受一下极限,但不要勉强,有任何不适立刻停止,明白吗?”
袁朗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次发力。这一次,他尝试着将膝盖弯曲的角度加大了一些。瞬间,左腿深处一股尖锐的、如同针扎般的剧痛猛地窜了上来!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额头瞬间渗出大颗的冷汗,脸色也白了几分。
“停!放松!快放松!”康复师立刻喊道。
成才的身体瞬间绷紧,脚步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手也抬了起来,但看到康复师已经上前指导袁朗放松呼吸,他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动作,收回了手。只是那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盯着袁朗的反应。
袁朗靠在椅背上,急促地喘息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平复那突如其来的剧痛。
“感觉怎么样?哪里特别疼?”康复师关切地问。
“没事……”袁朗缓了几口气,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挫败,却依旧倔强,“老毛病了,神经痛……还能忍。”
“这个度要把握好,”康复师耐心地解释,“神经恢复期的康复,就像在走钢丝,过度刺激会加重损伤,过于保守又无法激活潜力。下次我们把这个角度回调一点,以你能承受的、有清晰发力感但不引发剧烈疼痛为准,好吗?”
袁朗点点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几步外的成才。成才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他微微颔首,眼神里传递着一种无声的肯定——接受现状,听从专业指导。
“好,那我们换个项目。”康复师引导袁朗移动到旁边一台用于平衡训练的站立平台上。
平台微微摇晃。袁朗双手紧紧抓住两侧的扶手,右腿作为支撑,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一点点重量转移到打着支具的左腿上。平台立刻不稳地晃动起来!巨大的失衡感和左腿深处传来的无力、刺痛感让他瞬间紧张起来,身体僵硬,额角再次见汗。
“放松,袁朗同志,放松点。重心稍微向右一点,左腿只是轻轻点着地,感受一下平衡……”康复师在旁边温和地引导着。
成才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袁朗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紧抓着扶手、指节泛白的手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袁朗此刻的紧张和无助。他沉默地向前走了几步,没有靠近器械,而是站在了袁朗侧前方大约一米远的地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稳稳地站在那里,双脚如同钉在地板上,身体挺拔,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着袁朗。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那个身影本身,就仿佛一道最稳固的屏障,一个无声的承诺。
袁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身影吸引。他看着成才稳稳站立的姿态,看着他眼中那毫无动摇的平静和信任。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真的通过那无声的注视传递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紧绷的身体,按照康复师的指导,尝试着再次调整重心。
平台依旧摇晃,左腿依旧无力刺痛,每一次微小的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不适。但这一次,袁朗没有像刚才那样慌乱。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投向那个静静站立的身影,仿佛从中汲取着对抗失衡和痛苦的勇气。他咬着牙,汗水浸湿了后背,身体在平台上摇摇晃晃,像狂风中的芦苇,却始终没有放弃尝试,一次又一次地,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寻找着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训练室明亮的灯光下,康复师温和的指导声、器械细微的运转声、袁朗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而成才,如同沉默的磐石,立在几步之外,用自己的存在,为那片摇晃不稳的世界,注入了一份沉甸甸的安稳。阳光透过落地窗,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地上无声地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