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未至,醉香楼已点起百盏红灯。
檐下琉璃折光,花影铺金。长街两侧人潮涌动,茶盏碰响声、人语、笑声、胭脂粉香在这片巷口交织成浓烈的烟花气。
醉香楼今日封楼,传闻将启“花神局”。而“花神局”三个字本身,便是这座城最锋利的软刀。
苏长安站在对街。背上依旧背着那口竹箱,身上那袭银白“月华冰蚕袍”换成了更素净的普通长袍,纹饰淡入光影,仅领口仍压着一层细银线,算是他为“入场”特地收敛过的低调。
今日蒙眼黑布换了,更宽寸许。遮住眼眶,也遮住表情。
他静站在楼前,听楼上的箜篌试音,听铺下酒娘调笑,听香雾掠过耳侧。
“你来了?”
落落的声音,从街角传来,语调温柔。
苏长安侧首,落落已走至近前。她换了衣装,一袭墨紫色暗花绸衫,银纱罩衣轻轻拂动,腰间香囊随步微晃,发髻绾得利落,眼尾挑起几分清凉的警意,气息仍温软,却不复白日里的轻佻。
她盯着他额上的黑布,目光转至他袍襟,语气平淡道:“这蒙得,比白天还牢靠。”
苏长安一手按着竹箱,一手合着折扇,语调懒散:“你看我这包子脸,太招摇,得藏点棱角,否则容易见佛祖。”
“你怕死?”落落笑意轻挑。
“我不怕死,”苏长安顿了顿,扇柄敲了敲掌心,“我怕死得太随便。”
他嗓音压低,语调却从容:“若能挑一挑——我更愿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语气轻,字字落稳。
这时,院角传来一声低笑,清亮而不带烟火气:“好一句‘牡丹花下死’,是你作的?”
一位着淡蓝织金长衫的少年人踏入廊下,面容干净,身量修长,眉眼俊雅。只一眼,便觉此人气质不凡,姿态从容却暗藏锋气。
苏长安转了转头,闻得声音而道:“我不作诗,偶得句子,随口一说。”
“若不是盲着眼,我差点要怀疑你是哪个落榜的酸儒。”那人点了点头,嘴角挂着一丝兴趣:“此句可否借来一用?”
“词不是酒,借出去也未必醉人。”苏长安笑道,“你若用得出味,就拿去。”
落落抿唇一笑,眉眼收敛:“这是花少,也是楼上的规矩先生。”
苏长安手中扇子一合,动作懒散却不失锋意:“久仰。”
花如意回头似扫了他一眼,唇角泛起一丝不置可否的笑意:“不错。”
说罢,便转身登楼,步伐稳得像是踩在琴弦上,节奏干净利落。那把折扇在他指间开开合合,折光映着檐角,一路走远,未留片语。
一时无话,空气中还残着一缕旧檀香味。
落落望着花如意背影渐远的方向,眼中似藏了一点说不清的意味。她安静地站了几息,才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回苏长安身上。
“今日我给你花神会的牌子,心里其实还有点犹豫。”
她语气轻了下来,不复平日调笑,倒像是认真剥开话头:“你白天那副鼻青脸肿的样子,一身风尘,却站得笔直。挨了打也不吭声,神情稳得……像进考场前背完最后一句经书的读书人。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寻常人。”
苏长安挑了挑眉,嘴角噙着笑:“那你是觉得我哪个包子比较顺眼?”
“我看的是布料。”落落看了他一眼,唇角抿着笑意:“你那袍子,是女儿谷的料。我一眼就认出来。”
她语气中有一点藏不住的骄傲:“我进这楼子前,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女红出身,缝得了嫁衣,解得了盘扣,面料一摸便知出处。女儿谷出的二等品都难得见,一等品更是皇亲国戚才有机会摸上一指。可你这身……光泽纹路,走针密度,还有那层叠出的反光——我看不出等级。”
她望向他眼上黑布,低声道:“你不像哪家世子,但这身衣却比世子讲究。”
“所以我赌了一把,把花神会的入场牌给了你。”
苏长安终于开口:“输了呢?”
“我不赌输。”她看着他,声音稳,“我信我的眼光。”
她话锋一转,神色敛住,声音也带了些力道:“不管你是谁,进了花神会,就要守规矩。”
“进局者不得动手;可化名;不可惹事。一旦出事,没人会为你出头。”
她看着苏长安,一字一顿:“这里不是青楼,是局场。入局者,皆是棋子。”
苏长安扇子轻轻转了一圈,语气不急不缓:“说白了——谁死了,也没人替你喊冤。”
“是。”落落点头,眼神如水面扫过,藏着波动,却不声张,“也正因如此,花神会才有看头。”
楼门大开,红毯已铺,香气夹着酒意扑面袭来。
今夜规矩主持是“三香主·杜荀”——书门出身,擅词令,面温手狠,是香规中动真章的执刀人。
落落站在门边,语气一如既往:“进去之后,无人识得你是谁,无人管你是谁,但那些胆大的纨绔可是不管的这些的,”
苏长安脚步未动,只是笑了笑:“听起来……倒挺自由的。”
灯影斜照,映得他唇角那抹笑意分外清楚——轻,但冷静,厚且藏锋。
醉香楼三楼,花神厅。
自正门而入,一步一景。
门后为“九曲沉香屏”,一共九面,每一屏皆镂雕双面花神像,玉面玉衣,丹唇描凤,背身斜倚于枯枝、冰湖、夜台、焚塔等地形之间,姿态不一,神情各异。
香烟从屏风背后的沉香道口缓缓升起,缭绕四散,屏内如雾中浮花。
再往前,才是主厅。
整个花神厅为八角构造,穹顶高悬琉璃浮灯,灯罩之上雕有“花神令”四字,灯光流动如波,映出层层台阶中央,一座九层玉台。
这便是花神台。
花神台下,铺设有整整九十九席花座,外环至内环如旋落花瓣,座上皆设香案、锦席、玉签、银灯。香案前镌一数字,从“壹”至“九九”,有序排列,银纹流光,在灯下时隐时现。
每一席皆低矮无靠椅,只设一块香色软垫和半榻案台,需盘膝而坐。
最外围四角,设四柱观席,分别供十三香主、楼中权贵、外郡来使及花魁红倌所坐,其余人不得上阶。
此时,厅中已有近半花座坐满。
或衣锦华服、或布衫轻便,皆未通名,道貌气场却已分高下。有人衣饰张扬,言笑自若;有人身着青布短褂,却神态自矜;更有少数戴面具者,头不抬眼不动,似乎对任何人都不屑回应。
光是人群坐姿、手势、对香案的使用方式,就隐隐划出圈层。
而此刻,厅外花灯甫起,一道长衣银袍自屏后踏入,步伐不急不缓。
正是苏长安,身后是银纱罩衣的落落。
落落手中持着一枚黑金木牌,于主台角一名侍香婢前一拂,便引得香案边一名记事之人起身,低声念道:
“七十七号,苏白。”
言罢,有一人将苏长安二人引至“七十七号花座”。
那花座靠近中腹偏西,是入局后无法临台近观、却又足够掌控整体布局的位置,属于不利中求全之位。苏长安坐下时,落落正站在他右后方,既不靠近,也未远离,像有意留下一层若有若无的疏距。
她手指轻旋香案上的银灯,火线被引燃,烟雾缭绕间,她低声念道:
“记得,不可自报姓名;不可发起私斗;香卡不得硬抢;花座不得私换。犯规者,出局,重者废其席。”
苏长安敛下神思,语气不咸不淡:“你楼里规矩倒挺严。”
“局大,自然收得紧。”落落轻声回应,眼神在灯焰间游移,“本季花神局确实不同,这次不仅是我们花魁提人,还有三位外州世家、两名郡守亲信送人进来。”
苏长安指尖轻敲香案:“人多,不杂?”
“杂。”落落低笑,“但越杂,越精彩。鱼龙混杂,才有好戏。”
苏长安唇角一挑,语调慵懒:“不过说起来,你还是没说实话。我那些人闲聊,花神会的请柬早就发下去了。你不会是实在没人可选,临时把牌子扔给我这个瞎子?”
话语轻飘,却像一枚石子投进水心,荡出一圈藏不住的试探。
落落微怔,随即失笑,唇角扬起一抹灵动的弧度:“你真把我想得这么没眼光?”
她低头轻叹,语气里带出一丝无奈的傲气:“这牌子虽是请柬,却也算赌注。一局之中,谁提的人最出彩,谁的花位便跟着抬头;若提了个庸才,面子掉的是我们花魁,连累楼上位置都要被取代。”
苏长安没接话,只是一侧唇角挑得更高了些,像听评书听到了转折,正看热闹。
落落垂眸,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香案边缘,忽然语气一转:“所以我才更慎重。”
苏长安挑眉,笑而不语。
她顿了顿,眉眼斜睨:“我选人,不只看外貌,也看味道。你身上的味道——安静,不媚,不浮。”
苏长安漫不经心地接口:“说得像道下酒菜。”
她声音忽然低了些,语气却认真:“这楼里好看的人太多,但肚子里脑子里是空的,你又丑又瞎,也许恰恰相反。
她声音顿了顿,语气忽然收紧一分:“而且你不为名、不为利,只是想寻些东西。”
“所以我选你,是因为你不会被诱惑,也不容易被人左右。这一局,我不想拿来搏输赢,只想留给一个活着走得出去的人。”
苏长安神情微动,指尖轻叩香案:“所以你愿意为我这道……‘下酒菜’,把你的花座押上?”
落落回他一眼,笑意含在眼尾:你不要,我现在还可以给那燕州豪客。”
说话间,厅内三十三号花座位置上,一位少年佩着紫金耳钉,身着缂丝云袍,单手扣着玉扇,左肘斜搭案前,正在和左邻说笑。
他声音不大,却故意拖长了尾音,笑意里带着点冷意:“今年香主们花样倒多,连瞎子都请进来了。”
他未看苏长安,但整个厅内十数人却悄悄看了苏长安一眼,又看向落落的方向。
苏长安不语,只将那支折扇抬起,拂去香案上一点细灰,像是扫去闲话,也像懒得开口。
落落脸色变得难看,眼尾却轻挑一下,声音比香气还轻:“不用理他,花神厅规矩,不许嘲讽他人。”
台上香主尚未登场,香案之间却已暗涌浮动。
四十三号席,一位男子盘膝而坐,身形魁梧,五指交握,一口咬碎了半截蜜姜,像在忍耐什么。身边那位少年低声劝道:“封哥,忍忍……还没开始。”
十五号席,青纹短褂少年端坐如松,目光冷冷扫过前排,一言不发,背后的书僮正翻着一卷典籍,似在备题。
花厅内,灯影已将每个人剪出一层边光。
香气浓了,灯色暗了,主台后门帘随风而动。
花神局,尚未开局,局势已起。
苏长安扇骨轻轻一合,像收住了一句未出口的评语。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像只不动声色的鱼,任其他人试图拨动水面。
落落站在他身后:“等香主们入场,你会发现,热闹还在后头。”
苏长安低声道:“我等着。”
“不过瞎子,别让我赌错。”
他眼罩下的面容看不见,但嘴角,已经勾出一点耐人寻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