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章
“是是是,奴才最乖了,公主您可不能不要奴才。”他几乎要忍不住了,但还是勉强压下上勾的唇角,讨好地轻微扯了扯公主的袖子。
“看你表现,乖小狗,麻溜地回他坦吧。”她把手松开,向门口一扬对他指示道。
“是,奴才遵命。”他点头如捣蒜一般,快步向着房门走去,掩门时也不忘在不经意间往里头再瞟一眼。
她敛去了高傲的神色,面带轻浅的笑容望向自己离去的方向,目送的眸光既温柔又掺杂着少许的不舍。
若是能与她长相厮守就好了,他恍惚间遐想了许多不切实际的画面,但也仅在片刻后他就恢复了神志,步履如常地往自己住处走去了。
第二日清早,慈文在养心殿宫人的护送下回到永寿宫,如她所料,女儿还未醒,而春婵则面带微微的喜色走上前来。
“进忠公公来过了,陪了公主好几个时辰,差不多到四更过半才走。”待宫人们尽数离去,春婵连忙汇报道。
“这孩子还挺机灵,不当值都能打听到。”慈文善意地一笑。
“进忠公公那可是人精,不然哪儿能坐到御前副总管的位子上。”见慈文喜笑颜开,春婵也顺口称赞了一句。
“别打扰嬿婉了,她需要好好休息,咱俩先用早膳吧。”慈文瞥见桌上的早膳已准备妥当了,而春婵看样子应是还未吃过,便招呼她与自己对坐而食。
与其他宫中主子先摆桌用膳、宫人需得在稍后另寻坐处扒拉饭菜不同,永寿宫里向来是她们三人同桌共餐的情况占半数以上。春婵也不推脱,如慈文所言径直坐下。
今日的早膳较为清淡,除了南瓜粥、酱菜外只有几只香菇肉菜馅儿的包子。春婵低头喝了一大口粥,正要伸筷去夹包子吃时,霍然见得主子以手掩口面色泛白地哕噫,碗中还搁着一只才咬了一口的包子。
“主子,您怎么了?”春婵唬得连忙撂了筷子冲到她身边焦急地问道。
慈文想作答,但喉咙里又是一阵不适,令她没能忍住又哕了一声。
“奴婢去请太医来!”春婵见她的样子不像是被噎住,不敢贸然拍打她的脊背或替她揉腹,便颤着声音说了一句,试图拔腿往外跑。
“不,先别去,”慈文费力地拉住了春婵的一只胳膊,向她摇首道:“我没事,等我缓一缓。”
春婵局促不安地立在一旁,面色难掩惊慌。片刻后慈文稍有好转,将头别至另一侧,低声对春婵道:“我应该是遇喜了,那盘香菇包我闻着有些反胃,的确也吃不下去,你快撤掉。”
主子有喜可谓是天大的好事,主子自己可得更高的位份和更富足的待遇,公主的地位也会因此而水涨船高。春婵一时高兴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几乎是手舞足蹈着边跑去端包子边扬着唇角道:“恭喜主子,贺喜主子,好日子就在眼前啦!”
慈文抿唇轻轻一笑,将隐忧暂搁于心底,温和地望着她将包子撤去了远处,又如欢乐的鸟雀般蹦跳着跑回来。
“主子,要不然奴婢还是到太医院去寻个经验老道的太医来?替您诊个脉您也好更放心些,而且还能尽早去禀告皇上。”
“还是过些日子再请太医吧,咱们不能这么早让皇上得到这个消息。”
“为什么?”正在替慈文添粥的春婵闻言一愣,旋即又好奇地问道。
“要是皇上知道了,晋不晋我的位份倒还两说,关键是原先我们永寿宫不肯添置宫人的理由怕是站不住脚了,皇上无论如何都会拨至少一个宫女来与你分摊侍奉我和嬿婉的责任,否则怎么都说不过去,他又是个重视子嗣的人。”慈文喝了两小口粥,感到胃里好受了些,忙不迭出言招呼立在旁边像是打算时刻待命的春婵:“我没事的,你快坐回去接着吃早膳吧。”
“主子,奴婢不放心您,还是候在您身边吧。”春婵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几乎连眼都不眨,她琢磨了一会儿,又见慈文吃了些东西后未再有异常,便试探着小声问:“主子,公主的意思一直是把澜翠调来永寿宫伺候,您是觉着不大满意还是…”
“不不不,我不是不满意,嬿婉觉着好的宫女我肯定会喜欢的,”见春婵目光中流露出的小心翼翼,慈文也有些哭笑不得,抓住春婵的腕子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只是谁能有把握要调就调澜翠来?莫说调来的不是澜翠,就算与澜翠一道多调来一个宫人,哪怕只是个粗使的丫头或者小太监,都彻底完了。”
“嬿婉近来一直精神欠佳,虽说不是需得每日与进忠相见,但从客观上来看她就是不能完全离得了进忠。而且我觉着进忠就好像她的一味药一样,添一个外人进来,万一在她最急需服药的时候卡住了,说不准她会更加绝望的。”春婵似懂非懂地点头,慈文忍不住又说得更明白。
“那怎么办?您遇喜的事迟早会有瞒不住的那一刻,添宫人是躲不过的。”春婵也有些急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主子所言有理。
“先拖些时日,调宫人的事进忠或许有望能出上一把力。可上月他才把澜翠调去四执库,如今间隔这么近突然又有了这种意外变故要把澜翠调来永寿宫,简直成了活折腾他,他心里会生出龃龉的。而且这还不算完,我要是没和他通上气就先把这事报给皇上了,他万一本就有法子结果硬生生错过了怎么办?但倘若我和他说过了,他确认无法周转,皇上也铁了心非要弄个咱们不熟悉进忠也不熟识的宫人进来,咱们就认下吧。只不过这一日还是晚些好,好歹能让进忠再多过来陪伴嬿婉几趟,真这么着,往后这事可就不容易了。”慈文思量着女儿私下与自己明示过是进忠把澜翠送去了四执库,便对春婵说了这么一番话,几乎包罗了所有的可能性。
“也是,那就按您的意思,能拖就尽量再拖一拖吧,或许捱到下个月进忠公公调澜翠的成算也能大些。”接连发生了一干大事,虽说与宫人们关系不大,但阖宫上下到底也比之前兵荒马乱了不少,或许真不是调人的好时机,春婵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就如此应下了。
这些日子里,进忠除了照常侍奉好皇上、伺机在公主前来觐见或在别处偶遇她时与她互相眉来眼去以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往御膳房及其附近的他坦跑。
毕竟王蟾的身子养得大好,又可以开始当差了,他总得与其拉近关系。进忠借着要叮嘱膳房大师傅们皇上近日口味的由头,甚至只是莫名地“闲来无事”想找膳房太监闲聊之故,三番两次地悄然凑至王蟾身边,或轻咳一声,或随意说一两句话,倒把王蟾吓得不轻,连应答都越发唯唯诺诺的。
这日赶上巧了,德贵妃下午前来陪侍皇上时刚巧有太监呈了新制的芙蓉糕来。德贵妃尝了觉着不错,笑眉笑眼着说要给一众姐妹讨个恩典,让大家伙儿都尝到此般美食,后来几句甜言蜜语更是把皇上哄得五迷三道的。
“进忠,你下了值去一趟御膳房,让他们明日制好足够的芙蓉糕给众嫔妃送去。”他临告退下值前,皇上心心念念地记着德贵妃的请求,招手示意他过来大喇喇地吩咐道。
“嗻,奴才这就去。”他毕恭毕敬地施了礼,出了养心殿后一见周遭没人就疾步狂奔。
既想多留些时辰供于睡眠,又想拎王蟾出来教导一番,可不得紧着点儿。他一路走一路想着王蟾的呆样,不由得闷笑了好几下。
一进膳房他就见到了王蟾,只不过不是正面相对,而是与几个小太监一起朝他撅着腚正揉面揉得热火朝天。倒也不能太干扰这小子的当差积极性,于是他暂且忽略了王蟾,走去管事太监那里一本正经地说了皇上的要求。
“我记下了,进忠公公放心吧。”管事的堆着笑,绕了一圈看了下众太监手上活计的完成情况,颔首道:“还怪巧的,今儿晚上备的料刚好能用于制作芙蓉糕,大伙儿不必加班加点干了,还是照常歇吧。”
几个天真活泼的小太监欢呼雀跃,即刻就要离去,也有较认真者仍旧打算把手上的一份差事做完再歇。进忠的目光瞥向王蟾,见其显然属于后者,身子一耸一耸吭哧吭哧地将面团揉个不停,也不顾身旁的其他太监已将食材归拢了。
小蟾蜍还真是一点都拎不清情势,他见管事太监都朝其挤眼多次了,这小子还是连头都不抬,心下一时格外想笑。
“最后一位离开的,记得将火烛全部吹熄,门窗皆锁好。”管事太监与他攀谈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向靠近王蟾的方位,看似提醒众人实则提醒了王蟾一句。
“嗻嗻嗻,奴才记得了。”可惜王蟾并非完全不懂,而是事出有因地惧怕进忠这尊“活佛”,扭着身躯在这儿揉面本就是为了与进忠错开出门而已。他连声地对管事太监应着,一闷头又对付起了手中被揉得乱七八糟几乎不能再继续蹂躏的面团。
“进忠公公,您瞧王蟾多勤快。”想依着进忠的暗示给王蟾放假都不成,管事太监也是汗流浃背了。他待众人走得差不多了,故意小声地对进忠嘀咕一句,以此撇清关系告诉他不是自己有意磋磨王蟾的。
“许是因为您刚与他特别点了那一句吧,‘最后一位要吹灯锁门’给他直接理解成了他必须最后离开且必须吹灯必须锁门了,不然他为何连声三个嗻应得如此中气十足呢?”其实进忠看得出王蟾理解错误的可能性仅有一两成,剩余那八九成完全是吓破了胆子但还是不愿意认命跟自己回去谈天。他垂首一笑,说得不紧不慢,声音也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王蟾听得足够清楚分明。
“哎,王蟾的确一贯憨厚实在,我倒也没想到他能误会了…”可进忠在绝大多数宫人眼中本身就是最老实也最宽厚待下的大太监,加之他方才笑得看似极为温和,所以管事太监根本无一丝一毫他是在阴阳怪气的念头,反而彻底把他当作了只是在如实说出他自己的看法,言毕后甚至还挠了挠头略带歉疚地瞟了王蟾一眼。
王蟾虽然不知进忠具体有多阴,也对他帮助自己而心存感激,但近来他屡次绕着自己说话咳嗽简直犹似阴魂不散的追兵早已将他吓得疑神疑鬼了,他如今见状更是脚软手抖。
那污糟糟的面团不能再挤压了,可王蟾太想给自己寻一样适当的事儿做了,遂鬼使神差地抓起一个生鸡蛋打在了手中的面团上,又试图用那不成样子的鸡蛋面团去裹更多的面粉。
“你干什么啊?快停手!”管事太监大惊,慌忙嚷嚷着跨开步子赶去阻止。
“奴才给明日的芙蓉糕备原料。”王蟾声音发着颤,见管事太监张牙舞爪就已吓懵了,结果猛然又见进忠瞪大了双目,面色惊怒交加,一时间险些要缩起身子哭出来。
那团黏腻在王蟾的手上的东西不论是色泽还是质感都让他恶心得受不了,偏偏王蟾自己不觉得,还拿满是灰黄夹杂的烂面团去粘搁在桌上的白面粉。他跑去想伸手拉住王蟾遏止他下一步的动作都已是来不及了,王蟾抖得双手一松,烂面团直愣愣地掉下去,一半砸在地上一半砸在他自己鞋面上。
甚至还有零星的蛋液被摔得溅出来,刚好落在他的蟒袍下摆处,他木然地垂头看了一眼,心中默念着遭到令人恶心的横祸是自己与公主纠缠不清的报应,如此也就释然地笑了。
“无事,你干了一天活可能是手酸拿不稳了吧,我替你收拾。”倒也不全然是为了安抚王蟾,他也有私心是想让膳房内剩余的宫人越发认定他不是想收王蟾为徒,而是真正发自内心地向弱者散发善意。他神色和蔼地对王蟾一语,罔顾王蟾因害怕而近乎青白交加的脸色,面带笑容地径直走去取墩布,却不曾想靴底直愣愣地踩上了一小摊掺着蛋液的面团。
发觉自己走一步留小半个黑黄脚印时,他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连管事太监都在抿着嘴直笑,还去取了湿布一言不发地递给他暗示他擦鞋。但颜面扫地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自己要露出的本就是实心眼形象。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样子把鞋擦好,又笑着去洗好归还并谢了对方。
早就有眼力见十足的小太监去帮着收拾王蟾的残局了,甚至王蟾自己也跪趴在地上卖力地擦着秽物以作弥补。他虽没必要再亲力亲为,但既然方才已出过言,所以还是上前装模作样地拖了一会儿地,又终是忍不住趁人不备狠狠怼了一下王蟾颤抖不已的腿。
“你干嘛?”王蟾根本没有张望,误以为是哪个与自己较熟络的同伴在伺机用墩布捅自己玩儿,一边委屈地嚷嚷一边回头瞧。
他还真答不出自己是在干嘛,与王蟾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反倒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了,毕竟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反将一军。而王蟾原本的委屈凝固在脸上,立时转变成了无比的敬畏和胆怯,哭丧着脸对他讨饶道:“对不起对不起,进忠公公,奴才的粗腿不小心撞在您的墩布头子上了。”
显然小蟾蜍的舌头还是翻得挺快的,虽说改口改得有些不伦不类,简直像是暗暗阴阳着对他谴责一样,但以王蟾的头脑来看多半也不会有这种本意,他哭笑不得地想着自己前世怎就没发觉王蟾其实这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