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让到底还是没带祁望一起去,让他在宫里等着户部尚书来找他,到时候好好将对方震慑一番,帮徐清盏彻底解决这个麻烦。
祁望很失望,但还是答应了他,嘱咐他早去早回,不要在宫外流连太久。
祁让又嫌他啰嗦,板着脸道:“少操我的心,管好你自己,皇后被禁足了,趁着没人管,干点你自己喜欢的事才是正经。”
“哦。”祁望乖巧点头,又问他,“那我的孝经还抄不抄了?”
“……”祁让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冲他扬起巴掌,“那是你喜欢的事吗?”
“不是。”祁望缩起脖子双手抱头,“别打我,我不抄就是了。”
“出息!”祁让冷嗤一声,扬长而去。
等他紧赶慢赶赶到柳絮巷时,已经过了晌午,晚余刚吃过午饭,正在因为不想歇午觉和梅氏斗智斗勇。
见祁让过来,晚余像是看到了救星,开开心心地把祁让请进了偏厅。
家里来了客人,她终于有了正当的不睡觉的理由,自然是开心的。
梅氏看穿她的小心思,无奈摇头,让她陪着祁让说话,自己亲自给祁让沏茶,又问祁让这个时辰过来,有没有用过午饭。
祁让实话实说,说自己着急过来,没顾上用午饭。
梅氏说:“实在是不巧,我们刚用过午饭,眼下也没什么好饭菜招待殿下,殿下若不嫌弃,我去给殿下做碗面,您将就着吃两口可好?”
祁让正愁没机会和晚余单独说话,闻言半点都没有推辞,笑着道了声:“有劳夫人了。”
梅氏便让晚余先拿出点心来给他垫垫肚子,自己和丫头去了厨房。
晚余把自己爱吃的点心一股脑堆在祁让面前,对他笑得眉眼弯弯:“殿下来得太是时候了,简直就是我的大救星。”
祁让看着她弯起的眉眼,心情不自觉变得晴朗,笑着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晚余眨巴着眼睛,神秘兮兮道:“因为我不想午歇,殿下来了,我正好陪客,就不用睡觉了。”
她狡黠的小模样,好像逃过一次午歇是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逗得祁让笑出声来。
“为什么不想午歇?”祁让问道。
“因为不困呀!”晚余认真道,“天底下有那么多好玩的事,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哦?”祁让挑眉逗她,“那你说说看,天底下都有什么好玩的事?”
“很多很多。”晚余嘿嘿笑道,“反正对我来说,只要不睡觉,看蚂蚁搬家都是好玩的。”
祁让看着她,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翘着二郎腿咬着狗尾巴草躺在西北草原上晒太阳的梨月。
她们两个的五官并不相同,可这调皮又灵动的模样却极其神似。
祁让想着梨月,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起来,再看看仅仅因为逃过午睡就开心不已的晚余,不禁有些羡慕嫉妒。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只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里,再苦再痛也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而晚余什么都不记得,便不用承受任何痛苦与煎熬,每日只惦记着好玩的事,蚂蚁搬家在她眼里都充满乐趣。
羡慕之余,他又觉得自己活该,因为那些痛苦的记忆,都是他自己造的孽,怨不得旁人。
所以,他只能独自背负这些痛苦的记忆,尽最大努力去弥补,给晚余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生。
这一世,他不会再让她掉一滴眼泪。
就算掉眼泪,也只能是幸福的,欢喜的眼泪。
“殿下在想什么?”晚余问道。
祁让回过神,对她温和一笑:“我在想蚂蚁搬家是什么样子。”
“你没见过?”晚余惊讶道,“难道皇宫里没有蚂蚁吗?”
“有蚂蚁,只是我没认真看过。”
“那你肯定每天都很忙吧?”晚余说,“你们做皇子的,是不是每天都有很多很多功课?”
“是啊,功课多得做不完。”祁让笑着说。
事实上,他连做功课的机会都没有,在别的皇子因为功课多而抱怨时,他所思所想都是怎样才能填饱肚子,怎样才能走出冷宫,改变自己的命运。
晚余不知道这些,又问他:“三殿下今天没来,是不是功课太多没做完?”
祁让眸光微动,半真半假道:“没认出来吧,其实我就是三殿下。”
晚余咯咯笑起来:“别想骗我,我是不会认错人的,你是四殿下。”
祁让很受用,心里甜丝丝的,像大热天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别提有多畅快。
“这么聪明可如何是好,看来以后都骗不了你了。”他伸手在晚余脑门上弹了一下,用逗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
晚余哎呀一声往后躲,笑得更加欢快。
祁让的唇角也跟着向上弯起,根本不受控制。
晚余笑了一阵子,又问祁让:“徐清盏呢,他怎么也没来?”
祁让说:“他去了府军前卫受训,受训合格才能做皇子的贴身侍卫。”
“哦。”晚余似懂非懂,颇有些遗憾,“那他最近是不是都出不来了?”
“也不是。”祁让说,“他们每隔十日会有一日休沐,如果你想见他,到时候我再带他过来。”
“好啊好啊!”晚余又开心起来,“到时候我带你们去无名酒馆喝酒,他家的米酒小孩子也能喝的,可甜了。”
她还记得,祁让说之所以路过这里,就是为了找那个酒馆,所以一直心心念念想带他去。
祁让听她提到那个酒馆,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沈长安。
自己那天抢在沈长安前面救下了徐清盏,不知道后来沈长安还有没有从巷子口路过?
他们三个就这样错过了吗?
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遇见?
再遇见的话,晚余还会喜欢上沈长安吗?
如果重来一次,晚余还是喜欢沈长安,自己该怎么办?
他突然有些慌张,怕自己重来一次,仍旧干不过宿命。
“殿下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想去?”晚余问道。
祁让收起思绪,牵强一笑:“没有,我在算徐清盏哪天休沐。”
“那您要去酒馆吗?”晚余追问。
“去,当然去。”祁让语气坚定,不带一丝犹豫。
人生有一万种可能,好的坏的都有,哪怕重来一次,也不会完全按照从前的轨迹运转。
因为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而裹足不前,不是他祁让的性格。
况且他比旁人多了一世记忆,这一世就算再怎么糟糕,也不会比前世更糟糕。
既如此,他又何惧之有?
想通这些,他便不再纠结,语气也变得松快起来。
“这两天有没有人来找你们麻烦,你父亲回来了没有?”
“没有。”晚余说,“没人来找麻烦,父亲也没来过。”
她说没来过,而不是没回来,祁让觉得这是个机会,便试探着问了一句:“为什么说没来过,不应该说没回来吗?”
晚余明媚的小脸上飘过一片阴云,迟疑了一下才小声道:“阿娘不让我往外说,但我觉得殿下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我悄悄告诉你,我父亲其实还有一个家,那个家才是他真正的家。”
祁让的心跳了跳,因着她毫无保留的信任而欣慰,又因为自己问到了她的伤心事而感到抱歉。
但这事如果不问出来,他就只能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后面很多事情也没法进行。
因此,即便知道晚余难受,他还是追问了一句:“你父亲是谁呀,他怎么会有两个家?”
晚余趴在桌子上,向他那边凑过去,声音压得更低:“我父亲是安国公江连海,阿娘是他救下的孤女,他家里有位很厉害的夫人,不敢带阿娘回家,就把阿娘安置在这里。”
“哦。”祁让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他,我听说他家里有好几房妻妾,还有好几个孩子,他对你和你阿娘好吗?”
晚余摇摇头,眼神黯淡下来:“他很少来,来了也不过夜,也不怎么理我,他说我是多余的孩子,所以给我取名叫晚余。”
祁让前世在撷芳殿假扮祁望时,就听晚余说起过她名字的来历,如今隔着两世的光阴,再次从年幼的晚余口中听到这些,当真是百感交集,心疼不已。
祁让想了想,安慰她说:“没关系,其实我父皇也不喜欢我,他给我取名叫让,就是为了时刻提醒我让着我哥哥。”
“啊,为什么呀?”晚余眨着眼睛很是不解,“不应该是哥哥让着弟弟吗,为什么要弟弟让着哥哥?”
“因为钦天监说我是天煞孤星。”
“什么是天煞孤星?”
“大概就是不祥之人吧!”祁让简单解释,“他们说跟我亲近的人都会被我克死。”
“胡说八道!”晚余瞪大眼睛,义正言辞道,“殿下是个好人,才不是什么不祥之人,你和三殿下是一母双生,没道理一个好一个不好,那个什么钦天监怕不是个江湖骗子吧?”
祁让笑起来,笑容有些酸涩。
一个十岁的小丫头都明白的道理,父皇愣是不明白,只为一句无稽之谈,就把亲生的儿子当阿猫阿狗一样丢弃。
这样的爹,难道不该死吗?
“殿下不要难过。”晚余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虽然父亲不喜欢我们,但我们还有阿娘呀,只要阿娘疼我们就够了。”
小姑娘的小手白嫩嫩,软乎乎,一下一下拍抚在祁让手背上,又仿佛拍抚在他心头,让他忍不住喉咙发紧,鼻子发酸。
“你说得对,可我已经没有阿娘了。”他笑着说道。
晚余愣住,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怜悯,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梅氏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是一碗素面和几碟开胃小菜,梅氏一一摆放在祁让面前,歉意道:“家里没肉了,只好委屈殿下吃碗素面,这些小菜是我自己腌制的,殿下莫要嫌弃。”
祁让调整了情绪,向她道谢:“这些已经很好了,夫人不必客气。”
“殿下也别客气了,快吃吧!”晚余把筷子递到祁让手里,“我阿娘厨艺可好了,殿下快尝尝。”
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汤色清亮,面条细白匀称,几片青菜和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淡淡的香味随着热气飘散。
祁让微怔,接过筷子,轻轻挑起几根面条,随即想到什么,手顿了顿,又用筷子往碗底翻了一下。
不出所料,果然翻到了一个白里透黄的荷包蛋。
碗中热气升腾,扑在他脸上,他的视线瞬间模糊一片。
梅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家里只有鸡蛋了,殿下别嫌弃。”
“不嫌弃,夫人有心了。”祁让夹起荷包蛋咬了一口,怕母女二人发觉自己的失态,几乎不敢抬头。
晚余把梅氏拉到一旁,和她小声道:“阿娘,四殿下好可怜的,他阿娘不在了,他父皇也不喜欢他,别人还说他是天煞孤星。”
梅氏转头看了眼祁让,心情十分复杂。
没娘的孩子当然可怜,可四殿下的父亲一声令下,她梅氏一族就被满门抄斩,自己侥幸活命,也只能隐姓埋名给人家做外室,难道就不可怜吗?
她知道这些和四殿下没有关系,可四殿下身上流着皇帝的血,哪怕是无辜的,自己也做不到毫无芥蒂。
她想和晚余说,叫她不要和四殿下走得太近,也想和四殿下说,叫他以后不要再来。
可是刚刚四殿下低头吃面的时候,她分明看到那孩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或许他因为这碗面想到了他的亲娘,或许还想到了别的什么。
不管想到什么,一个皇子,看到一碗面都能掉眼泪,想必也是受了许多苦的吧?
所以,那样的话,叫她怎么说出口呢?
梅氏纠结了半天,直到祁让吃完面起身告辞,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说。
她自欺欺人地想,四殿下之所以又来,是怕尚书府的人找她们麻烦,或许尚书公子的事情过去后,不用她说什么,四殿下也不会再来。
那就再等等吧,反正晚余也只是个小丫头,不用特别避嫌,只要别让国公爷知道,应该不会有事。
晚余不知阿娘心中所想,亲自把祁让送到大门口,问他什么时候再来。
祁让对上她殷切的目光,恨不得住下不走。
余光瞥见远远站着的梅氏,又不得不收敛情绪,若无其事道:“我平时功课忙,得了空就会来看你,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我下次来时带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