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家贫,然聪颖好学,年十八,中进士,擢入京中吏部任职。
十里八乡,秦文是唯一一个凭才学考中进士进入京城的人。
他是父母的骄傲,是乡亲们羡慕的对象,是口耳相传的最佳榜样。
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秦文昂首挺胸地走入京城。
人们常说: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可秦文选择了努力。
这是他一贯的选择,无论是他从书本中学到的,还是在以往的实践中得来的。
那便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努力就会成功。
可现实却教会他另一个道理:所谓努力,仅仅只是努力而已,也许并不会带来真正的成功。
努力只会让他在跟自己相同阶层的人们的互相比较中脱颖而出,而当他真正迈入下一阶层的时候,才蓦然发现,那些家世富裕的、背景显赫的,根本就用不着努力,便能轻松得到。
吏部尚书高恭顺,家资丰厚,曾献给首辅严蕃黄金千两,珠宝数箱,方能得此高位。
当然,在这个主管官员任命的部门,高恭顺仅用了数年时间,便把这笔钱给赚了回来。
吏部侍郎严仕龙,明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干,只因是首辅严蕃的儿子,便能身居高位。
而秦文呢?
无权无钱的秦文呢?
吏部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官吏,竟是秦文人生的终点。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当其他同事已经回家休息的时候,岗位上的一盏小小的灯火,印照出他奋斗的身影。
可当吏部主事的位置有空缺的时候,被提拔的却是另一个家伙。
秦文认得那家伙。
吏部最为游手好闲的家伙,方弘。
此人不学无术,最大的兴趣就是摸鱼。
没错,摸鱼。
他在吏部养了一条红鲤,一条绿鲤,视若珍宝,没事儿就摸上一摸。
平日里,他什么事儿都不干,却总是在领导面前叫苦叫累,说自己统筹了这些事情,出了多少成绩,为领导排忧解难。
可那些事情明明都是秦文辛苦做的。
有几次,方弘竟大发善心,将辛苦工作的秦文挤到一边,开口道:“阿文啊,看你好辛苦啊!这么着,你休息一下,我来帮你做一会儿事儿。”
秦文大受感动。
可没一会儿,便看到上级来此视察,大力表扬了“辛苦工作”的方弘,狠狠批评了“游手好闲”的秦文。
原来,会干真的不如会说。
原来,埋头苦干真的不重要,让领导看到才重要。
可惜,秦文学不会。
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埋头苦干。
后来,秦文才知道,就连方弘精心饲养的两条鲤鱼,也是献给尚书高恭顺的礼物。
从此,方弘便成为秦文的顶头上司。
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顶头上司。
方弘总是说:阿文,你好好干,过几个月,就给你涨俸禄。
或者是:阿文,等我荣升高位,这个主事的位置,迟早会是你的。
方弘需要秦文,他知道的,凭借手下一帮卖官鬻爵、游手好闲的酒囊饭袋,做不出任何成绩,可偏偏是这帮酒囊饭袋,身为主事的他却一个也得罪不起。
除了无权无势又踏实肯干的秦文。
要不然,吏部的杂活儿,还真就没几个人能做好。
但是面对上级时,秦文才是方弘口中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秦文真的有真才实学,足以对方弘的地位构成威胁。
一方面要拉拢,一方面要打压。
主事方弘的“英明决策”,让秦文这个做事的人,永远有做不完的事。
加班加点也就成为了常态,而休假亦成为奢求。
无数个阖家团圆的日子,秦文孤身一人坚守在岗位上,坚守在无人的角落里。
当然,他也曾反抗过。
母亲病重,秦文要求回家探望,却被丢了一大堆的工作,要求他做完了才准回家。
毕竟,从上到下烂到根的吏部,离了他,还真的可能运转不动。
秦文做完了工作,回到家中,却只看见母亲的灵堂。
他写信回吏部,请求在家丁忧。
上级严词拒绝了他的请求,并要求他立刻回来工作。
秦文破口大骂,可老实年迈的父亲却劝他:京城工作的机会不容易,你是咱十里八乡唯一一个进京的,要处处忍耐,别因一时意气得罪了领导。
看了看家徒四壁的房子,看了看父亲满是皱纹的脸庞。
秦文忍了。
可下一次,当父亲病重时,上级仍旧扔给秦文一大堆的工作,要求他做完之后,再回去探望。
秦文忍无可忍。
他站在吏部的台阶之下,破口大骂。
主事方弘很愤怒,道:“上次你母亲生病,不是让你回家了吗?你应该感恩戴德,为何还敢有怨气呢?”
哼!
感恩戴德?
张三请假去酒馆喝酒,李四请假去青楼狎妓。
都没有人阻拦。
可秦文,明明他的理由是最正当的。
方弘气急败坏,道:“你要滚就滚,吏部不缺你一个。”
“最好是这样。”
秦文大袖一甩,愤然离京。
父亲弥留之际,拉着秦文的手,嘱托道:“阿文,不要意气用事,回去跟领导道个歉。你在家中,不会有出息的。”
父母没有给秦文任何资源和退路,老实了一辈子他们,只能教会他忍耐。
秦文没有怪他们。
要怪,就怪这个奇怪的世道。
秦文终究还是回到了京城,回到了吏部。
奇怪的是,主事方弘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他十分热情的表示了理解和欢迎。
当然,这并非方弘的良心发现,而是秦文不在的日子里,很多事情都要方弘焦头烂额的亲自处理,导致事务积压,整个吏部几乎陷入瘫痪。
恐怕再过一些日子,方弘主事的位置也保不住了。
秦文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然而并没有,到了年底的奖励俸禄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一份,唯独漏掉了秦文。
方弘明白,若是因秦文回家探病之事施加惩罚,若是闹大了,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国家,自己并不占理。
可风头过了,在一些看似无关的小事上难为一下,才是小惩大诫,显示自己的权威。
至此时,秦文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兢兢业业。
直到那一天。
深夜,他累的昏倒在吏部。
整整三天三夜,竟没有一个人发现自己。
后来,秦文才知道,方弘组织人员出门饮酒享乐,整整三天没有工作。
若非自己挺过去了,这一次,秦文恐怕是死了。
死了?
这,就是死了的感觉吗?
人终有一死,过许百年之后寿终正寝,过许十几年后病痛缠身。
亦或许,就在下一天,下一时,甚至下一刻。
那一天,在空无一人的吏部办公处,秦文用尽全身力气,发泄似地对天疾呼:“老子特么是会死了欸!”
既然终点是死亡,那人终其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
既然死都死过一回了,那还怕什么?
这个世上,难道还有比死亡更令人感到可怕的事情吗?
那一天,秦文悟道了。
一条独属于他自己的道。
他认清了自己,既不是伟大到足以改变这个时代人,也不是能够同流合污去适应这个时代的人。
秦文,仅仅是秦文而已。
之后,他仍旧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心安理得的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份俸禄。
至于强加给他的其余的工作,便是随意地糊弄糊弄了事。
秦文惊讶地发现,自己随意糊弄的工作,上交之后,竟无人觉得有任何不妥,只怕这些酒囊饭袋们,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吧!
追求不到就不去追求,晋升无望就不求晋升。
秦文惊讶地发现,在调整了心态和做法之后,工作和生活,竟然可以如此的轻松。
细思之下,秦文又觉得如此可笑。
原来,自己的那些努力和埋头苦干,上级真的毫不在乎,既看不到,也听不到。
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错了。
错在太认真,错在太较真。
秦文,从此解开笼套,投入自由自在的生活吧!
工作,仅仅是为了赚取一份保障生活的俸禄而已。
它仅仅是生活的一小部分。
绝不会是生活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