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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历史军事 > 古典白话合集 > 隋唐演义 第11到第1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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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回 冒风雪樊建威访朋 乞灵丹单雄信生女

有诗写道:“雪压关山惨不收,朔风吹送白蒙头。身忙不作洛阳卧,谊密时移剡水舟。怪杀颠狂如落絮,生增轻薄似浮沤。谁知一夕蓝关路,得与知心少逗留。”这首诗专说雪对于高人而言是清雅之事,对豪客来说是饮酒助兴的由头,却也是旅人的愁绪来源,可这雪又常在无意间促成人们相聚。樊建威自从离开山东,一日抵达河东,走进潞州府衙前,挨个查访了几个公文收发处,寻到王小二的店里,问道:“借问一下,有个从山东济南府来的,姓秦,字叔宝的人,在你家借住过吗?”王小二说:“是有个姓秦的客人在我家借住。十月初一日,他卖了马做路费,连夜回去了。”樊建威听了,长叹一声,流下泪来。这时王小二店里有客人呼喊,他便转身走了进去。

柳氏听到这番对话,心中一动,走近前来问道:“这位贵客高姓?”樊建威答道:“在下姓樊。”柳氏问:“你就是樊建威?”樊建威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叫樊建威?”柳氏说:“秦客人在我家耽搁了很久,天天盼着樊爷你来。我们又没能好好招待他,他十月初一黄昏就出发了,难道还没到家?”樊建威说:“正是因为他没回家,我才特地来找他。”他心中暗想:“现在是腊月初,难道路上走了两个多月?他怕是在中途出了事,我在这里也没用。”于是吃了顿午饭,付了饭钱,满心郁闷地出了东门,准备赶回山东。

天气寒冷,狂风大作,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樊建威顶着风雪前行,雪花钻进耳朵、颈窝,寒气刺骨,连嘴都难以张开。但见雪花胡乱飘向燕塞边境,密密洒落在孤城之外,又飞回梁苑,再转回到灞桥。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仿佛要将乾坤颠倒、造化填满,搅得红日失去光芒,逼得青山褪去颜色。长江上冻得鱼儿沉底、大雁不见踪迹,空寂的山林里饿虎长啸、猿猴哀鸣。这雪非但不是祥瑞,反而成了灾害,冻伤了田垄间的麦子,压坏了庭院里的槐树。昏暗了柳芽的颜色,束缚了梅蕾的绽放,遮蔽了华丽的宫阙官阶,掩盖了葱郁的舞榭歌台。真是悲哀啊,河东的贫苦士人忧愁无奈,满心惊疑,这雪分明是天上降下的灾祸,让人间处处受灾。不知何时才能等到炽热的太阳当空照耀,温暖的春风满地吹拂,扫开彤云,重现青天,让祥光瑞霭再次弥漫。

樊建威浑身颤抖地熬过十里村镇,天色渐晚,找不到投宿之处,只好前往东岳庙借宿。这座庙正是秦叔宝生病的地方,若不是这场大雪,樊建威又怎会恰好在此歇宿?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东岳庙的香火僧正要关门,见一人踉跄着进来求宿。道人到鹤轩禀报魏观主。观主是个极为重情重义的人,当即把樊建威请到后轩,他放下行李,抖落身上的雪水,向观主行礼。观主问:“贵客从何处来?”樊建威说:“小弟姓樊,是山东齐州人,来潞州找朋友,遇上大雪,想在贵庙借住一晚,明日定当重谢。”观主问:“足下是樊先生,尊字可是樊建威?”樊建威吓了一跳,答道:“仙长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观主说:“叔宝兄提起过你的名字。”樊建威大喜:“哪个叔宝?”观主笑道:“先生何必多问,秦叔宝还能有几个?”樊建威急忙问:“他在哪里?”观主说:“十月初二,他生病来到我观中。”樊建威跺脚道:“难道他……快说说如今他怎么样了?”观主说:“十月十五日,二贤庄的单员外把他接回家养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他病已痊愈,还来庙里还愿。因为天冷,就留他在家中,现在还在二贤庄。”

樊建威一听这话,那心情就像穷困的士人突然获得千两黄金,寒窗苦读的书生接连高中,洞房花烛的喜悦难以承受,久别的亲人终于重逢,困虎添上双翅,蛰龙伴随着春雷苏醒,农夫久旱逢甘霖,暮年之人得到良驹。

观主准备了果品酒菜,陪着樊建威夜谈。樊建威在风雪中受了寒气,身体困倦,便放开酒量喝了几杯热酒。当晚暂且睡下,天亮就起身,封了一封谢礼送给观主。观主知道他是秦叔宝的朋友,说什么也不肯收,还留他吃了早饭,送他出东岳庙,并指明去二贤庄的路。樊建威便径直前往雄信的庄园。

此时单雄信和叔宝正在书房里围炉饮酒赏雪,倒也兴致盎然。庄客前来禀报,说山东秦太太派一位樊老爷来送家书。叔宝高兴地说:“单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书来了。”两人出庄迎接。叔宝笑道:“果然是你!”建威说:“前日分行李时,银子都在我这儿,没分开。回去交给伯母,伯母一定要我拿来当盘缠,让我来找你。”叔宝说:“就因为盘缠没分好,才耽误出这么多事。”雄信道:“过去的事暂且不提,先进屋吧。”雄信让手下接过樊建威的行李,引他们到书房暖和的地方。雄信先与建威行宾主之礼,叔宝又拜谢建威顶风冒雪的辛苦。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摆酒。叔宝问:“家母还好吗?”建威说:“有信在这儿,你看看。”叔宝拆开信,含泪读完,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家书饱含着母亲思念儿子的泪水,千里之遥也能牵动游子的心。

雄信见状,微微暗笑。酒席准备好后,三人紧挨着坐下。雄信问:“叔宝兄,令堂老夫人身体可好?”叔宝说:“家母多病。”雄信又说:“我看兄急着收拾行李,像是要回去。”叔宝眼中含泪道:“不是小弟无情,吃饱就走。只是家母病重,想暂时告别仁兄,来年一定登门拜谢你的救命之恩。”雄信道:“兄若想回去,我也不好阻拦。但朋友之间有互相劝善的道义,忠臣孝子,哪个时代都有,要做就做个实实在在的人,别做沽名钓誉之徒。”叔宝问:“请兄指教,怎样算真孝,怎样算假孝?”雄信道:“大孝为真,只顺自己心意的小孝为假。你如今连夜赶回去,看似孝顺,实则并非真孝。”叔宝的眼泪止住了,不禁笑道:“小弟贫病交加,流落他乡,久未见到母亲,实在是迫不得已。如今听说母亲生病,连夜回家,这是为人子的真情,怎么能说是小孝?”樊建威说:“秦大哥一听说母亲生病,又奉命回家,应该算是大孝吧。”

雄信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尊在北齐为将,北齐国破时,他保全大节,是亡国之臣。上天不忍心忠臣绝后,才留下兄长你这样的英雄。你正该保重身体,等待时机,光大先辈的功业。你如今连夜回去,天寒地冻,大病初愈,倘若途中再生病,元气难以恢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断了秦氏香火,也让令堂老夫人的期望落空,虽然出于真情,却不符合孝道。岂不闻君子走路不抄近道,过河要乘船,一举一动都不敢忘记孝道。冒寒回去,我不能赞同。”叔宝问:“那我不回去,反而算孝顺?”雄信笑道:“我难道要你一直不回去?只是早晚要有个合适的时机。况且令堂老伯母是位贤母,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次托建威兄来找你,只是因为爱子心切,不知你的下落,放心不下。你现在写封回信,说领公文耽误了时间,正准备回家时突然生病,如今虽已痊愈,但身体还不能劳累。得知母亲挂念,急切想回家探望,只是我苦苦相留,等身体能经得起折腾,新年就回家。令堂知道你的下落,病情自然会好转,得知你大病初愈,也肯定不会让你冒寒回去。我与兄长既然结拜,你的母亲就如同我的母亲,我收拾些薄礼,权当孝敬令堂的费用,再让建威兄捎回去。再托他拿着潞州解送军犯的批回,到齐州府向刘老爷禀明,说你生病留在潞州,还没回去,把衙门的公事注销,这样公私两便。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我再帮兄筹划些本钱,此番回去后,就别在齐州当差了。想求荣华不必非要依附权贵,若是奉命出差,身不由己,让令堂老夫人天天倚门盼望,这不是为人子女侍奉双亲的道理。晚些回去,怎么能算不孝呢?”

叔宝见雄信说得合情合理,又考虑到自己确实怕冷,难以长途跋涉,便问樊建威:“我该怎么办?是和你一起回去,还是先写封信?”樊建威说:“单二哥说得极有道理。令堂老伯母知道你的下落,病肯定会好,得知你大病初愈,也不会急着让你回去。”叔宝对雄信说:“这么说,我先写封信让家母安心。”于是叔宝写好信,取出批回交给樊建威,托付他处理衙门里的事。雄信回房取了四匹潞绸、三十两碎银,让樊建威带给秦母作为生活费用,又拿了两匹潞绸、十两银子送给樊建威表示敬意。樊建威当天告辞离开,回到山东后,把书信和银两交给秦母,又去衙门办完所托之事。单雄信则继续将叔宝留在自己家中。

一日,叔宝闲来无事,在书房中赏花解闷。雄信走进来闲聊几句,却双眉微蹙,默然不语,斜靠在青苔覆盖的石阶旁。叔宝见他这般模样,以为自己久住令其生厌,忍不住问道:“二哥平日胸襟开阔、谈笑风生,今日为何这般心事重重?”雄信叹道:“兄长有所不知,小弟平生最不喜愁眉苦脸。前日亡兄被人射死,我虽气闷了几日,但此事一时难以解决,便暂且放下。如今只因内子患病,遍寻名医却久治不愈,故而忧心忡忡。”叔宝忙问:“正是我疏忽了,还未问及尊嫂是哪家千金,成婚后已有几年?”雄信答道:“内子乃前都督崔长仁之孙女,当年岳父与家严交好。不料婚后不久,双亲相继离世,家道中落,她便嫁与我。内子贤淑聪慧,只是成婚六七载,一直未有身孕。所幸今春有喜,如今已有十一月,却迟迟未产,因此我心中忧虑。”叔宝劝慰道:“我听闻自古英雄贵子,往往降生不易。何况吉人天相,自然会瓜熟蒂落,兄长不必过于担忧。”

二人正闲话间,手下人匆忙来报:“门外有个番邦僧人,非要化斋,怎么劝都不肯走。”雄信闻言,便与叔宝一同出门查看。只见那番僧身披花色绒绣禅衣,肩挑拐杖,生得一双怪眼、两道浓眉,鼻尖高耸如鹰钩,须鬓蓬松似狮口,口中念念有词,手摇铜磬叮当作响,模样颇似传说中渡江的达摩或下凡的铁拐李。

雄信问道:“师父要化素斋还是荤斋?”番僧答:“贫僧不吃素。”雄信命手下切来一盘牛肉、一盘馍馍,放在他面前。雄信与叔宝在一旁坐下,看那番僧双手抓食,不多时便将两盘食物吃得干干净净。雄信待他吃完,问道:“师父接下来要往何处去?”番僧道:“贫僧要先去太原,再转道西京走走。”雄信奇道:“西京乃帝王之都,你出家人去做什么?”番僧笑道:“听闻当今天子懒于政事,将事务都交给太子掌管。那太子喜好玩乐,耐不住清静,因此贫僧炼制了几颗‘要药’,打算进献给太子享用。”叔宝接口道:“你身上只有‘要药’,没有别的药么?”番僧道:“百病皆有对症之药。”说罢从袖中摸出一个葫芦,倒出一粒豌豆大小的药丸,用黄纸包好递给雄信,“拿回去等定更时,用沉香汤送服。若服药后即刻生产,便是女胎;若隔一日生产,则是男胎。”说罢起身,连一声谢都没留,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雄信拉着叔宝的手回到书房,叔宝叹息道:“主上怠政放权,四海之内盗贼蜂起,如今连番邦僧人都知晓朝廷虚实。不知将来我们这些人会有怎样的结局?”雄信慨然道:“愁什么?若天下有变,正是你我扬眉吐气、干一番大事业的时机,难道还要一辈子庸庸碌碌地过下去?”说罢便进了内室。

当夜,雄信按番僧所言,将药丸给崔夫人服下。到了夜半子时,忽然满室飘起莲花清香,崔夫人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取名爱莲。夫妻二人欣喜不已,叔宝得知后也替他们高兴。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宝饮酒守岁,二人围炉谈笑,叔宝一时竟忘了自己客居他乡。但想起功名未就、漂泊异乡、母妻分离,心中又满是愁绪。天明后便是仁寿二年正月,处处都是拜年饮酒的热闹场景。叔宝每场酒席都要应酬,渐渐觉得厌烦,整个新年过得昏头昏脑,毫无兴致。

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力终究抵不过心事重重。接着又是赏灯的酒宴,连主人雄信都有些困倦了。正月十八日晚,雄信回后房休息,叔宝却因牵挂老母辗转难眠,在灯下走来走去。手下人见他不睡,问道:“秦爷,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叔宝叹道:“我想回山东的心早已有之,无奈你家员外情深义重,我一直开不了口辞别。你们能否行个方便,让我离去?我留一封书信答谢员外便是。”手下人因主人好客,个个对叔宝殷勤有加,忙道:“秦爷在此多住些日子吧,我们怎敢放您走?”叔宝道:“若你们不放,我自有办法。”一边说,一边在原地踱步沉思,似有离别的愁绪。众人担心一个不留神让他跑了,主人必定怪罪,于是一边与叔宝交谈,一边派人到后宅禀报:“秦大爷想走了!”

雄信听闻,急忙披上衣服趿着鞋出来,问道:“秦大哥为何突然想走?莫不是小弟招待不周,哪里得罪了兄长?”叔宝眼眶一红:“小弟想回家的念头,从未断过,只是兄长情谊深重,不好开口。如今归心似箭,一刻也难以停留,夜夜梦魂颠倒,连枕头都怕睡。”说罢流下泪来。

雄信道:“兄长不必伤感,既然如此,天明便送兄长启程。今晚且安稳睡一觉,明日好赶早路。”叔宝道:“此话当真?”雄信笑道:“我一生从不食言,难道会骗兄长不成?”说罢转身进了内室。叔宝积压已久的愁绪终于释怀,手下人见状笑道:“秦爷听说员外答应明日送您回家,脸上的笑意都多了许多。”叔宝上床后,终于能伸脚畅睡。

你道雄信为何一直留到此时才放叔宝回去?原来自十月初一日买下叔宝的黄骠马后,伯当和李玄邃便请能工巧匠依照马的身形,打造了一副熔金鞍辔,直到正月十五日才完工。这鞍辔做工异常精细,金光耀眼。雄信想将其厚赠叔宝,又怕他多心推辞,便另外做了一副新铺盖,将白银打制成薄片缝在铺盖里,再把铺盖卷好,连同鞍辔一起捆在马鞍后,只说是普通铺盖,不提里面藏银之事。此时,他才让人将黄骠马牵出,另外还备好了当面赠送的饯别礼。

叔宝想去东岳庙答谢魏玄成,雄信便派人将魏玄成请来。三人同桌饮酒饯行,旁边桌子上摆着十匹五色潞绸、四套做好的寒衣和五十两盘费银。雄信举杯向叔宝道:“些许薄礼,望兄长笑纳。往日我叮嘱‘求荣不在朱门下’,望兄长牢记在心,莫要忘了。”魏玄成也道:“叔宝兄寄人篱下,难免消磨英雄志气。何况我曾遇异人指点,说真命天子已出世,隋朝气数将尽。以兄长的英勇,将来必能成为开国功臣;小弟虽身为道士,也是待时而动。兄长应听员外之言,天生我材必有用,切勿自甘沦落。”

叔宝心中暗道:“玄成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但雄信未免小看我了。所谓‘久处令人贱’,他送了几十两银子,便劝我不要在公门中当差。他当我是在家常因少饭钱卖马的落魄之人,却不知我虽在公门,每年上下往来的朋友馈赠、路费开销,没有几百两银子根本应付不来,他却在此说这般闲话。”口中却只得答谢:“兄长的金石之言,小弟定当铭刻肺腑。只是归心如箭,酒不能多饮了。”雄信取过大杯,与叔宝连干三杯,魏玄成也陪饮三杯。

叔宝告辞,将诸多礼物都捆在马鞍后,举手作别。正所谓“挥手别知己,有酒不尽倾。只因乡思急,顿使别离轻”。他出庄上马,轻轻一抖缰绳,黄骠马见到故主,精神抖擞,一口气跑了三十里才停下。此时,捎在马后的铺盖却拖到了一边。若这马是叔宝自己捆的行李,必定结实稳妥,不会滑落;但这是单家庄手下人捆的,皮条没系紧,马每走一步,铺盖便在地上拖蹭一下。叔宝回头一看,皱眉道:“这行李捆得太不牢靠,朋友送的东西若失落了,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宁肯耽误些时间,也不能出错。前边有个村镇,今晚暂且住下,明日五更自己捆扎行李,就不会出岔子了。”于是策马朝前方的村镇走去。

此处名为皂角林,却不想,叔宝的时运不济,又将在此遭遇一场大祸。

第12回 皂角林财物露遭殃 顺义村擂台逢敌手

有诗叹道:“英雄作事颇囗囗,谗夫何故轻淄涅。积猜惑信不易明,黑白妍姓难解辨。雉网鸿罹未足悲,从来财货每基危。石崇金谷空遗恨,奴守利财能尔为。堪悲自是运途蹇,干戈匝地无由免。昂首嗟嘘只问天,纷纷肉眼何须谴。”世人皆言无钱气短,可钱财多了亦成负累。若为乡野富户,难免落个“守财奴”的名声,还要遭官府算计、亲友嫉妒;若出门在外行囊沉重,轻则遭劫掠,重则因行迹可疑惹来无妄之灾,福祸相依,甚至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话说秦叔宝未到皂角林时,这地方夜间常有响马割取客人包裹。店主人张奇本是当地保正,此前因辖区内发生劫案,与十一名捕快一同到潞州府递失状,尚未返回。此时店内由张奇妻子照管,她招呼手下将叔宝的行李搬进客房,把马牵到槽头喂料,又点灯摆上酒饭,已是黄昏时分。

却说张奇在潞州府被蔡太守责打十板,发下广捕文书,限期捉拿割包响马,且命众捕盗押着他返回皂角林缉拿。捕快们深知响马多与客店勾结,故此对张奇紧盯不放。叔宝在客房中听见外面喧闹,只当是新到的投宿客人,并未在意。

张奇一进门就对妻子抱怨:“响马劫财后逃之夭夭,蔡太守糊里糊涂,竟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这风里来月里去的,教我上哪儿追捕?”妻子闻言,示意他进房说话,众捕盗也紧随其后,想听听夫妻二人有何线索。张奇妻子低声道:“今日店里来了个形迹可疑的大汉,你可得留意。”捕盗们一听,纷纷围上来道:“嫂子别回避,这可是关乎大家的差事。”妇人接着说:“此人浑身崭新衣衫,铺盖齐整,还随身带着兵器,骑的是高头大马。若说是武官,却无随从;若说是客商,又无同伴。这般齐整人物独自投宿,怕是来历不明。”众人点头称是:“此话有理,先去瞧瞧他的马。”手下人掌灯来到后槽,见那马并非本地马,像是外路来的,众人暗自揣测:莫不是拒捕的响马被官兵追逃至此?忙问:“人在哪个房间?”妇人指了指:“就在这儿。”众人随即将堂前灯火吹灭,只留房内灯光隐隐。他们凑到门缝处,往房内窥视。

此时叔宝已吃过晚饭,待伙计收拾走餐具,他拴好房门,打开铺盖准备睡觉。伸手一摸,只觉褥子又重又硬,拆开缝线探手一抓,竟摸出一块块马蹄银——原来单雄信怕他推辞,将白银打扁缝在铺盖里,此刻散落一桌,好似砖头一般。叔宝又惊又喜,心道:“单雄信啊单雄信,难怪你劝我回山东别当差,原来藏着这般厚礼!便是掘地寻宝也需费些气力,这般现成的造化,怕是怕我推辞才暗藏于此,真乃有心人!”他好奇每块银子重量,逐块拿在手中掂试。却不知“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捕盗们见他对着银子面露喜色,低声议论:“铁定是响马!若是自家带的本钱,哪有不知轻重的?若是卖货收款,自有店家砝码交割,哪有在饭店里掂斤播两的?这银子若非打劫来的,难道是天上掉的?”常言道“缚虎休宽”,众人先去后槽牵走了叔宝的马,又解下十余条索子,在房门外的柜栏、柱磉、门框间布下软绊地绷,只等有人引他出门。

店主人张奇早瞅见桌上的银子,贪心大起,暗想:“这无主之物,拿几块又何妨?”便对众人道:“诸位老兄,我熟门熟路,让我先进去引他出来如何?”捕盗们知他贪财,却也想借他探路,便应了声:“去吧。”张奇灌了两三碗热酒壮胆,抬脚猛踹房门——那门闩因常年开闭,早已滑溜,一脚便踹开了。他冲进房去,直奔银子而去。叔宝见有人闯进来抢银子,误以为是歹人打劫,怒火上涌,抬手便是一掌。只听“砰”的一声,张奇被打得撞在墙上,脑浆迸裂,当场气绝。

屋外众人见状,齐声呐喊:“响马拒捕杀人啦!”张奇妻子闻声,带着全家号啕大哭。叔宝在房内慌了神:“虽是误杀,但若进城见官,不知要耽搁多久。我尚未通名,不如弃了行李逃走!”他抬脚欲跑,却不料脚下尽是软绊,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众捕盗立即用挠钩将他勾住,五六根水火棍劈头盖脸砸下来。叔宝伏地蜷缩,以臂护头,任他们乱打,却趁势用拳头猛击地面,竟将短棍尽数震折。众人又抄起铁鞭、拐子、流星铁尺等兵器,劈里啪啦一通乱打。可怜叔宝如虎落深坑、龙困铁网,四肢尽被打伤。

众人将叔宝剥去外衣,用绳索捆了,取来笔砚要他承认是响马。叔宝急道:“列位,我真不是响马!我是山东齐州府刘爷差遣的公差,去年八月曾来贵府投文,押送军犯,因病滞留至今,这银子是朋友赠送的盘缠。不知为何被误认作强盗,误伤人命,见了官府自会分晓!”众人哪里肯听,只管将地上银子尽数收走,开列赃物数目,牵出马匹,押着叔宝往潞州城而去。这正是秦琼二进潞州。

抵达城门时已是三更,众人向城上呼喊:“皂角林拿住割包响马,拒捕还杀了人!烦请禀报太爷!”消息层层传报,蔡刺史即刻命巡逻官员开城门,将人犯押进府衙,交法曹参军勘问。巡逻官开城门放进众人,押至参军厅。

法曹参军姓斛斯名宽,辽西人氏,被从梦中唤起,酒气未散。他在灯下先看了捕快的口供,见写着“搜得贼银四百余两,有马有器械,确系响马”,便喝问:“响马!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叔宝忙辩白:“老爷,小人不是响马,是齐州解军的公差秦琼!去年八月到此,蒙本府刘爷批过回文!”斛斯宽皱眉道:“八月就该返程,为何至今还在此处?定是在附近有窝家!”叔宝解释:“小人因病滞留。”斛斯宽又问:“银子哪来的?”叔宝答:“朋友赠送。”斛斯宽拍案道:“胡说!如今人情淡薄,谁会送你这么多银子?明日提审窝家党羽,自会查明强盗巢穴与失主姓名!你又为何拒捕打死张奇?”叔宝道:“小人十九日黄昏在张奇店中投宿,他突然带人冲进房抢银子,小人以为是强盗,失手推了他一把,他自己撞墙而死!”斛斯宽冷笑道:“拒捕杀人,罪状确凿!你的批文呢?”叔宝道:“已托朋友寄回。”斛斯宽怒斥:“越发胡说!你且交代投文时住哪家客栈,生病时被何人照料,一一说来,或可从轻发落!”叔宝无奈,只得报出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等人姓名。斛斯宽听了,命人点明赃物,将叔宝安顿入狱,次日传齐“窝主”再审。可怜叔宝就此深陷牢笼,真是“平空身陷造罗网,百口难明飞祸殃”。

次日,斛斯宽面见蔡刺史,禀道:“昨日大人发下的人犯中,有个拒捕杀人的秦琼,自称是齐州解军公差,却无批文佐证。他携带多银、马匹与器械,行迹可疑。张奇之死虽属实情,但尚未查明窝家、失主、党羽,也未验尸,故不敢轻易结案。”蔡刺史道:“此事重大,烦请先生细心审讯,再行禀报。”斛斯宽领命回厅,即刻发牌拘唤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等一干人到案。

王小二本是州府前街的住户,赶忙托了同街区的熟人到官府烧香打点,声称自己只是开公差饭店的,对秦琼的事毫不知情,这才得以脱罪。魏玄成则被差役刁难,说强盗常躲在庵观寺院,百般勒索,诈去一大笔银子。单雄信也花了几两银子疏通,随后备好千金,带着随从到府衙前,他在当地本就有一处住所,便让手下请府中的童老爹和金老爹前来。这两人一个叫童环,字佩之;一个叫金甲,字国俊,都是府中的捕盗快手,与单雄信是通家好友。单雄信见到金、童二人,便将千金交给他们,任由他们去打点各方。

两人先到狱中稳住局面,见到秦叔宝后,与他统一了口供。又在斛斯参军那里花重金贿赂,魏玄成也因单雄信的打点免于牵连。等到去皂角林检验尸伤时,金、童二人买通仵作,将张奇的致命伤报成砖石撞伤。捕快们也因金、童二人的周全,不再苦苦纠缠要求复审。至于那批银子,只说是友人蒲山公李密和王伯当所赠,不算作盗赃。如此一来,秦叔宝没受刑讯逼供,官府便出具审语结案,大意是:

经查,秦琼作为齐州公差到潞州,虽批文已寄回,但住宿行踪均有凭证,不能以盗贼论处。张奇因见秦琼携带银两较多而起疑,率众突袭。秦琼在仓促间奋力推搡,致使张奇撞墙而死。若按故意杀人定罪,未免严苛,应认定为误伤从轻发落,判处充军之刑并无不妥。所涉银两据称是李密、王伯当赠与,是否属实需等李密等人到案后查明再作处置。

按理说,认定为误伤就不该充军,只是各朝律法不同。既然不属盗赃,银两本应归还,却被官府收进库房,这不过是衙门讨好上官、中饱私囊的手段。捕快诬陷良民本也该处置,却把责任全推到已死的张奇身上。结案呈给蔡刺史时,斛斯参军早已提前沟通,蔡刺史这边也打通了关节,便批准了这一判决。秦叔宝此时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哪还敢去讨要鞍马器械和银两?只能任由官府将其入库。最终,秦叔宝被判充军到幽州总管府麾下,由金姓捕快负责押送。单雄信担心秦叔宝途中无人照应,又在兵房花了些钱,拜托童佩之、金国俊一同押送,路上也好相伴。公文上便添了童环、金甲的名字,二人领了差事,将秦叔宝押出府大门外,松了刑具,一同到单雄信的住所,拜谢救命之恩。

单雄信愧疚道:“倒是小弟连累了兄长,何须言谢?”秦叔宝感慨:“这是小弟时运不济才遭此大祸,若不是兄长全始全终,我早已成为狱中冤鬼。”单雄信又替童佩之、金国俊安顿好家人,邀秦叔宝到二贤庄,让他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布衣,还备了百金作为盘缠,为他壮行,摆酒饯别。临分别时,单雄信取出一封信说:“童佩之,叔宝在山东、河南交友广泛,即便没见过面的,慕名也会接待他。但幽州是河北地界,叔宝在那里没有朋友,恐途中举目无亲。你把这封信带到涿郡的顺义村,那里有位豪杰姓张名公谨,与我是八拜之交的通家好友;你找他帮忙,让他引荐幽州公门中的当道朋友,也好关照叔宝。”童佩之道:“小弟明白。”辞别单雄信后,三人便踏上了行程。正是:“春日阳和天气好,柳垂金线透长堤。”

三人在路上谈论各自的本领和公门中的趣事,彼此相敬相爱。没过几天,便到了涿郡。巳牌时分,来到顺义村。只见一条街道足有四五百家住户,进街头第二家便是一家饭店。秦叔宝停下脚步说:“贤弟,这里就是顺义村,我们要去投宿张公谨处并送上书信;初次拜访朋友,腹中饥饿,不好直接去讨饭吃。常言说‘投亲不如落店’,我们先到饭店吃点东西,再去投书也不迟。”童、金二人道:“秦大哥说得有理。”三人进店后,酒保引他们到座位,端上茶汤,摆好饭菜。刚吃完,秦叔宝便同童、金二人出店四处看看。

只见街坊上无数少年各执齐眉短棍,列队前行。中间有鼓乐簇拥,马上一人容貌如灵官一般,头戴万字顶包巾,插着两朵金花,身着补服挺带,彩缎横披在身;马后又有许多人持刀枪簇拥着,正朝前方行进。秦叔宝问店家:“迎送的这位好汉是谁?”店主道:“我们顺义村今日在迎接太岁爷。”秦叔宝疑惑:“为何叫这么个凶名?”店主解释:“这位爷姓史,双名大奈,原本是外邦武将,流落在中原。近日在幽州罗老爷麾下谋了个差使,授了旗牌官之职。罗老爷看中史爷的人才,但不知他实际本领如何,便派他到我们顺义村打三个月擂台;若三个月内无人能敌,便实授旗牌官。擂台是去年冬月立的,今日是清明佳节,是打擂的最后一天。起初有几个附近的好汉挑战,后来又来了远方豪杰,打了几十场,别说打赢他的,就是能和他打个平手的都没见过,如今又迎他到擂台上去。”秦叔宝问:“今日还能打吗?”店家道:“今日再打一天,明天就结束了。”秦叔宝道:“我们能去看看吗?”店家笑道:“老爷莫说看,有本事的话,也可以上去打。”秦叔宝道:“店家帮我们收下行李,等看完打擂台回来,再算饭钱。”他让童佩之、金国俊把盘费银子小心藏在腰间。

三人出了店门,后面看打擂台的百姓络绎不绝。走完北街,便是一座灵官庙,庙前有几亩荒地,地上筑起一座九尺高、方圆二十四丈的擂台。台下有数千人围聚观看。史大奈在鼓乐声中被迎上擂台。秦叔宝三人挤到擂台马头边,看是否有人上台挑战,却见马头左首有两扇朱红栏杆,围成一个方角。栏杆里面设着柜台,柜台上天平法码等称量工具摆放整齐,还有几个少年在掌管银柜。三人走到栏杆边,秦叔宝问:“列位,打擂本是比武的地方,设这柜台和天平做什么?”其中一人答道:“朋友,你不知道,我们史爷这擂台是‘卖博打’。”秦叔宝道:“原来是为了钱财。”那人解释:“起初可不是这样。擂台一立,名声大噪,天下英雄豪杰都闻讯赶来。我们史爷为人谨慎,怕比武时失手伤人,难以说清,便让每个上台的人写一张认状,要写上本人姓名、乡贯、年庚,还要立誓‘打死勿论’。可这认状不能雷同,每人都得写一张,大家争强好胜,都抢着上台,光写认状就折腾了好几天没弄完。所以史爷说不用写认状了,设下这柜台和天平。钱财与性命相关,有好事的朋友就到柜上交纳银子。”秦叔宝问:“交多少?”那人道:“不多,每人交五两银子,不管多少人,银子交完了,史爷就发号令开始打。有一个人先往上走,第二个豪杰赶上一步把他拖下来,拖下来的就不能再上去,第三个便可上去。当场若有本事打史爷一拳,以一博十,赢五十两银子;踢一脚赢一百两;摔一跤赢一百五十两。要是没本事,被打得残疾回去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起初有二三十人上台,都被史爷纷纷摔下来,一个月就赢了千金。后来,有银子但没本事的不敢来交,有本事但没银子的也打不成。所以近两个月上去打的人很少,今日是擂台最后一天,虽设了柜台天平,也不知有没有豪杰来做个圆满。”秦叔宝对童佩之、金国俊笑道:“这倒像是豪杰干的事。”童佩之连忙撺掇秦叔宝:“兄长上去试试,刚经历了官司,中途发个财也好。兄长的本领我们都清楚,一百五十两银子手到擒来,到幽州衙门打点也能用。”秦叔宝叹道:“贤弟,命不如人说什么都没用,我时运不好。单雄信送的几两银子,我没福享用,在皂角林惹了官司,在潞州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这里打人想赢银子,别说上台,看看就罢了。”童佩之却想上去试试:“这么好的机会别错过了,小弟上去玩玩。”

童佩之、金国俊在潞州府衙当差,并非无名之辈,而是颇有名气的两位豪杰。秦叔宝与他们原本不算深交,因遭逢官司,经单雄信引荐才得以结识,此前也未曾见识过他们的本事。见童佩之兴致勃勃要上台打擂,秦叔宝便顺着他的心意说:“贤弟不妨逢场作戏,你若想上去,我替你兑五两银子。”叔宝将银子交到银柜,童佩之便登上擂台。那擂台马头有九尺高,十八层台阶。他才走到中间,周围数千围观的人齐声喝彩,把童佩之吓得筋骨酥软。众人本因许久无人上台,今日见有人上台为擂台收官,便呐喊助威,却不知童佩之毫无来头,这一喝彩反倒让他慌了神,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往上走,只是神色早已不像起初那般从容,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撸起袖子、撩起衣襟,装出发狠的模样往前冲。台下的人见状赞道:“好汉发狠上去了!”

再说史大奈在擂台上打了三个月,从未遇过敌手,早已旁若无人。见上来的人脚步虚浮,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史大奈摆出一个门户架势,如狮子大开口般,严阵以待,上中下三路皆严密防守。童环到了擂台上,见史大奈身躯高大,难以压制,便轻身一跃,施展“飞仙踹”,双脚朝史大奈面门踢去。史大奈以“万敌推魔势”抓住童环的脚,将他摔在擂台上。童环站稳后,左手虚晃向阴部,右手摆出“高头马”架势,试图压制史大奈。史大奈却如织女穿梭般,从右肋下绕到童环背后,抓住他的衣服鸾带,说道:“我也不打你了,下去吧!”手一用力,将童环从擂台上推了下去。台下众人见状纷纷避让,童环摔了个“燕子衔泥”,满脸灰沙,狼狈不堪,羞得满面通红。

秦叔宝在台下看得心急如焚,怒火中烧,喝道:“待我上去!”便往前冲。掌柜的拦住他说:“上去得重新兑银子,之前那五两已经输了。”秦叔宝没时间换碎银,取出一大锭银子丢在柜上,说:“这银子先放着,打完再算!”他没从马头的台阶上擂台,而是平地一跃,九尺高的擂台竟被他直接跳了上去,直奔史大奈而去。史大奈连忙招架,两人随即展开一场恶斗:

只见两人拽开四平拳,踢起双飞脚。一个挥拳直击胸膛,一个出掌狠戳心胆。一个如青狮张口欲吞人,一个似鲤鱼跃水避锋芒。一个饿虎扑食势不可挡,一个蛟龙翻江凶狠异常。一个忙举观音掌护胸,一个急起罗汉脚踢腹。长拳架势固然凶猛,却怎比得上这回短打这般凌厉狠辣?

两人打得难解难分,宛如一对猛虎争夺食物,在擂台上翻滚缠斗。都说牡丹虽美,全靠绿叶扶持,史大奈在顺义村打了三个月擂台,并非他孤身一人便是绝顶好汉,不过是“一山不容二虎”,恰好这顺义村有个张公谨做东。而秦叔宝手中正有给张公谨的书信,只是尚未见面。

此时张公谨正在灵官庙,吩咐厨子准备酒席,等候为史大奈贺喜。他还邀请了本村豪杰白显道一同作陪。两人等不及宴席摆好,先在大殿上拿了几样果菜,开了一坛冷酒尝鲜。忽然两个后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二位老爷,史老爷的官星怕是显不了啦!”张公谨问:“今日是擂台收官之日,何出此言?”后生答道:“擂台上史爷先摔下一个人,得了胜,后来跳上一个大汉,打了三四十回合不分胜负。我们在擂台底下看,史爷手脚都乱了,怕是打不过这人。”张公谨惊道:“竟有此事?偏偏在收官之日遇上敌手。”便对身旁的白显道说:“白贤弟,酒先别急着喝,咱们去看看!”

两人出了庙门,分开人群,在擂台底下抬头望去,只见台上两人还在激烈打斗,拳风掌影带起阵阵尘雾,遮天蔽日,直打得难解难分:

好似黑虎携金锤降临人间,步伐斜行鬼神也难捉摸。劈面掌、勾拳接连出击,短打招式直取要害。

张公谨见打得凶险,不便直接上台,便问台下围观的人:“这位豪杰是从哪儿来的?”有人指着童佩之、金国俊说:“那个鬓角里有灰沙的,就是先被摔下来的。那个衣冠整齐的,还没上去打。问这两个人,就知道台上打的是谁了。”张公谨作为本地主事,向来一团和气,便满脸笑意地向童佩之拱手问道:“朋友,台上打擂的是谁?”童佩之刚摔了个灰头土脸,正窝着一肚子火,虽然脸上的灰沙拂干净了,鬓角还沾着些,见秦叔宝打赢了,没好气地说:“朋友,你管闲事作甚?让他打便是了!”张公谨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怕要是道中朋友,回头不好相见。”金国俊没上去打,倒没那么大怨气,上前答道:“朋友,我们可不是没来历的人,要打便一对一打,别想着以多欺少。就算打输了,在这顺义村也还认得几个朋友。”张公谨问:“兄台认得本地何人?”金国俊道:“潞州二贤庄单二哥有书信,要投给顺义村的张公谨张大哥,还没到他府上。”张公谨听罢大笑。白显道指着张公谨说:“这便是张大哥!”金国俊忙道:“原来是张兄,得罪了!”张公谨问:“二位是?”金国俊答道:“小弟是金甲,这位是童环。”张公谨道:“原来是潞州的豪杰,台上打擂的是何人?”金国俊道:“这便是山东历城的秦叔宝大哥!”

张公谨连忙挥手大喊:“史贤弟住手,这是久闻大名的秦叔宝兄长!”史大奈与秦叔宝这才收住拳脚。张公谨搀着童佩之,白显道拉着金国俊,四人笑着上了擂台,六位豪杰相聚,彼此连忙赔礼。张公谨对台下众人喊道:“各位看擂的都散了吧!这不是外人来比斗,是自家朋友访贤至此!”又命手下将银柜搬到灵官庙,邀请秦叔宝下擂台进庙。庙内铺好拜毡,六人行了大礼,鼓手吹打奏乐,摆上宴席。张公谨在席上拱手问道:“各位的行李在哪里?”秦叔宝答道:“在街头第二家店里。”张公谨命手下取来行李,又把银柜里的大小银子退还给秦叔宝。秦叔宝在席间打开包裹,取出单雄信的书信递给张公谨。张公谨拆开看完,说道:“啊!原来兄长在幽州有难处,无妨,都包在小弟身上。这席酒不过是郊外小酌,为史大哥贺喜,还请各位屈尊到小庄一叙。”

六人匆匆喝了几杯,不觉已是黄昏。张公谨邀请众人到庄上,大厅里点起蜡烛、焚起香火,他提议与秦叔宝等诸位豪杰八拜结交。拜罢又摆开酒席,直饮到五更时分。史大奈要到帅府回话,白显道也一同相陪。张公谨备好六匹马,带十余名随从,一行人一同进幽州投文去了。

第13回 张公谨仗义全朋友 秦叔宝带罪见姑娘

词云:“云翻雨覆,交情几动穷途哭。惟有英雄,意气相孚自不同。鱼书一纸,为人便欲拚生死。拯厄扶危,管鲍清风尚可追。”(调寄“减字木兰花”)

世上薄情之人固然多,重情重义者亦不少。薄情者富贵时如胶似漆,患难时却如散沙难聚;而侠义之士若认定友人,必全力相助,即便一纸书信也视如皇命——这便是如今的陈雷之契、前世的管鲍之交。

顺义村到幽州不过三十里路,众人五更起身,天刚破晓便已抵达。张公谨在帅府西侧安排好行李,一面让人准备饭菜,一面派手下到西辕门外的班房中,请来两位尉迟老爷。这尉迟兄弟并非尉迟恭,而是周相州总管尉迟迥的族侄,哥哥名尉迟南,弟弟名尉迟北,向来与张公谨是通家之好,如今在罗艺麾下担任颇有权势的旗牌官。

帅府东辕门外是文官官厅,西辕门外是武官官厅,旗牌官等听用官员需等辕门内掌号奏乐三次,中军官进辕门扯旗放炮后,帅府才会开门。此时尉迟南、尉迟北身着戎装正在等候,两个后生进来传话:“二位老爷,我家老爷有请。”尉迟南问:“你是张家庄来的?”后生答:“是。”尉迟南又问:“你家老爷在城中?”后生答:“就在辕门西首下处,请二位老爷相见。”

尉迟南吩咐手下看守班房,径自前往张公谨的住所。张公谨考虑到尉迟南兄弟身有官职,不便以平等之礼相待,便让秦叔宝、童佩之、金国俊暂藏在客房,待自己引荐通报后,再请他们出来相见。正与史大奈、白显道坐着,忽见尉迟兄弟到来,众人赶忙起身相见,分宾主落座。

尉迟南见史大奈也在,开口道:“张兄今日进城这般早,想是为史同袍打擂台期满,要参谒本官了?”张公谨道:“此事有之,另有一事相告。”尉迟南问:“还有何事?”张公谨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尉迟兄弟拆开看完,惊道:“原来是潞州二贤庄单二哥的书信,举荐秦朋友到敝衙门投文,托兄引荐。秦朋友如今何处?请出来相见吧。”

张公谨朝客房喊道:“秦大哥出来吧!”只听“豁琅琅”一阵响,童环捧着文书,金甲带着铁绳,秦叔宝坐着,身上扭着枷锁走了出来。尉迟兄弟见状勃然变色,斥道:“张大哥,你太小看我们!四海之内皆兄弟,单二哥的书信到你处,便是朋友,怎能如此相待!”张公谨赔笑道:“实不相瞒,这刑具本是活扣儿,怕贤昆玉责备,才故意如此。若不嫌弃,取掉便是。”尉迟兄弟亲自上前为秦叔宝解开刑具,命人取来拜毡,纳头便拜:“久闻兄大名如雷贯耳,恨山水阻隔不得相见,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秦叔宝道:“我乃门下军犯,若蒙提携,再造之恩难忘。”尉迟南道:“兄且放心,诸事包在愚弟身上。这二位便是童佩之、金国俊吧?”二人忙道:“小的正是。”尉迟南道:“不必过谦,单员外书信上也提及二位,都是道中朋友。”遂请众人相互见礼对拜。

尉迟南指着桌上问道:“这可是本官解文?”童佩之答:“正是。”尉迟南道:“烦请取出,待愚兄弟看看内容,日后本官升堂问及,也好应答。”童佩之假意推辞:“这是本官钤印弥封的文书,不敢擅自拆开。”尉迟南道:“不妨,便是钉封文书也需查验,不过是解文,打开无妨。少不得堂上要拆,由我兄弟动手,不必介怀。”张公谨命手下取来半杯火酒,将封条润透,轻轻揭开取出文书。尉迟兄弟看完递还,吩咐照旧封好。

看罢文书,尉迟南忽然沉默不语。张公谨问:“兄长看了文书,为何沉思?”尉迟南叹道:“久闻潞州单二哥高义,恨不能相见,今日此事,却觉他为人谋而不忠。”秦叔宝感念单雄信活命之恩,听此言顾不得初相识,忙上前分辩:“二位大人,我在潞州与雄信非旧交,不过邂逅一面,他于我危病中相救,又赠金五百还乡。我命途多舛,在皂角林误伤人命,被太守问成重罪,又是雄信耗尽家财相救,实有再造之恩。二位为何说他不忠?”

尉迟南道:“正因如此。看雄信书信,将兄荐至张兄处,其友道已尽。但看文书,兄在皂角林打死张奇,问成重罪,雄信有回天之力,能改重为轻,却偏将兄发配到敝处。普天下福境卫所众多,为何不选鱼米之乡,偏选此地?兄不知本官厉害——他原是北齐勋爵,名罗艺,见北齐国破,不肯臣服隋朝,统兵杀至幽州,结连突厥反叛。朝廷屡战不胜,只得招安,将幽州割与他,许其自收租税,统十万雄兵镇守。本官自恃武勇,行事任性,凡解进府的犯人,恐其顽劣不服管束,见面便打一百棍,名曰‘杀威棒’,十人解进,九死一生。兄此来可谓难处重重。”

“如今唯有设一机变:叫佩之封好文书,待小弟拿到挂号房,吩咐挂号官将别衙门文书扣下,只挂潞州解文,单独解秦大哥进去。”

众朋友听闻尉迟南此言,皆惊得吐舌。张公谨问:“为何独解秦大哥进去?”尉迟南解释:“兄有所不知,里边太太极好善,每逢初一、十五必持斋念佛,老爷坐堂时,她屡次叮嘱不要打人。秦大哥恭喜,今日正是三月十五。若解进多人,触动本官之怒,或发落责打,便难保全。如今秦大哥暂取掉头巾,披散头发,用无名异涂搽面庞,假托有病。童佩之二位作为解差,需担些责任,进帅府禀报本人患病。若本官喜怒间命愚兄下来验看,便回覆确实有病,或能得本官发放,讨得收管。兄在行伍中,岂不能凭一枪一刀博个衣锦还乡?只是今日早堂投文最险,关乎性命,需速速收拾,我先去挂号。”

尉迟兄弟到挂号房,吩咐挂号官:“将今日各衙门解文都扣下,只挂这潞州文书。”挂号官不敢违抗,应诺称是。此时掌号官已奏乐三次,中军官进了辕门。秦叔宝收拾妥当,在西辕门等候。尉迟二人将挂过号的文书交与童环,自进辕门随班。只听三声大炮轰鸣,帅府开门。中军官、领班、旗鼓官、旗牌官等一班班、一对对、一层层官员皆进帅府参见,各归班侍立府门首。

报门官依次报门,边关夜不收马兵、巡逻回风人役等先后进入。接着是供给官送进日用物品,随后挂号官捧号簿进帅府。按规矩,解了犯人需带进辕门等候。挂号官出来时,阵势便见威严:两丹墀二十四面金锣齐响,一面虎头牌、两面令字旗押着挂号官出西角门,到大门外街台。执旗官喝令投文人犯随牌进府。

童环捧文书,金甲拿铁绳,押着秦叔宝扭锁进了大门,尚不打紧;及至进仪门,穿过东角门的刀枪林,到月台下,执牌官喝令跪下。从东角门到丹墀不过半箭路,秦叔宝却似爬了几十里峭壁,气喘吁吁。他身高丈余,一世豪杰,此刻困于威严之下,只觉身子都矮了几分,跪伏在地,偷眼观瞧公座上的官员:

但见此人玉立如封侯之骨,金坚有报国之心。须发因忧国早白,谋略因老练深沉。塞外威名远播,帐中恩感将士。真如李牧再世,镇守边疆,使烽火绝于远岑。但见他须发斑白,身着一品官服,端坐如泰山,巍巍不动。

罗公命中军取过解文,中军官下月台取了文书,跪于滴水檐前,帐上官接过后铺于公座。罗公看是潞州刺史解军的文书,若换作别衙门解来的犯人,或许看都不看便发落了。这潞州刺史蔡建德,却是罗公得意门生——当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军粮误期,按军法当重处,罗公见他是青年进士,法外施仁免了罪,蔡建德知恩,便拜入罗公门下。

今见门生问成的犯人,罗公细看文书,想瞧瞧蔡建德才思如何,所问之人是否罪有应得。待看到“军犯一名秦琼,历城人”时,不禁触目惊心,停顿良久,才将文书掩过,命验吏收去,誉写入册备查,又吩咐中军:“叫解子将本犯带回,午堂后听审。”

童环、金甲听闻叫他们下去,从未有过这般脚底生风,下月台带了铁绳,拖着秦叔宝便走。

这边张公谨、史大奈、白显道一直在西辕门外等候,见尉迟兄弟出来,赶忙问道:“怎么样了?”尉迟答道:“午堂后听审。”张公谨追问:“审什么事?”尉迟南也一脸疑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一般打与不打就直接发落了,也不知这回要审什么。”张公谨又问时间,尉迟南解释:“还早呢。现在老爷闭门退堂,要午休用膳,之后升堂问事,放炮升旗,规矩和早堂一样。”张公谨寻思:“这样的话还早,我们先回住处喝酒压压惊。等出了辕门,卸去刑具,也能安心些,听到放炮声再来伺候不迟。”

另一边,罗公处理完早堂事务,没回内宅,吩咐手下除去冠带,自己戴上诸葛巾,换上轻便的日常衣服,腰间悬着玉面束带,在小公座上坐下。他命家将到验吏房中,把刚才潞州解送军犯的文书取来。文书展开摆在后堂公座上,罗公逐字逐句仔细看完,又将文书合上。随后,他唤家将敲击云板,打开宅门,派人请老夫人秦氏到后堂商议事情。

秦氏夫人带着十一岁的公子罗成,在管家婆和丫环的簇拥下,来到后堂。老夫人见过礼坐下,公子则在一旁站立。她疑惑地问:“老爷今日退堂,为何不回内衙?唤我来后堂商议何事?”罗公长叹一声:“当年国难之时,你先兄武卫将军不幸离世,他可有后人在世?”老夫人一听,泪水夺眶而出:“先兄秦彝,听说在齐州战死。嫂嫂宁氏只生了个儿子,小名叫太平郎,当时才三岁,跟着先兄在任上。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天各一方,改朝换代,也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事?”罗公说:“我刚才升堂,河东解送来一名军犯。夫人你别见怪,这人竟与你同姓。”夫人问:“河东难道就是山东?”罗公笑道:“妇人之见!河东与山东相隔千里,怎么能混为一谈?”夫人说:“既然不是山东,天下同姓的人多了,肯定不是我那山东秦家的人。”罗公却说:“文书上写着,这个姓秦的正是山东历城人,从齐州奉差到河东潞州。”夫人眼睛一亮:“要是山东人,说不定就是太平郎。他的长相我记不清了,但家世情况彼此都清楚。我想见见这个人,问问他的经历,看看是不是我侄儿。”罗公说:“这不难。不过夫人是内眷,直接与配军见面,怕失了我的官体,还是得垂帘,再唤他进来。”

罗公吩咐家将垂下帘子,传令出去,小开辕门,让潞州的解差带军犯秦琼进见。秦琼的朋友们正在住处喝酒压惊,只有秦琼惦记着审案,不敢开怀畅饮,一直等着放炮开门好戴上刑具去听审,哪能想到会小开门传讯。辕门内监旗官扯开嗓子大喊:“老爷在后堂审事,叫潞州解子带军犯秦琼听审!”到处找不到人,一直喊到尉迟兄弟的住处门口,众人这才知道。秦琼慌忙套上刑具,尉迟南、尉迟北作为本衙门官员,和童环、金甲一起,带着秦琼进了帅府大门。张公谨三人则在外面等候消息。

五人穿过大门、仪门,上月台,到了堂上。快到后堂时,屏门后转出两名家将,说:“潞州解子别进来了。”接过铁绳,将秦琼带进后堂。秦琼跪在台阶下,偷偷往上看,发现后堂不像早堂那样刀斧林立、威严吓人。罗公穿着便服,身后站着六个身着青衣、头戴大帽的人,全都垂手而立,台下还有八名家将,个个扎着包巾、卷起袖子。秦琼见状,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罗公喊道:“秦琼,上来些。”秦琼装作生病怕打,趴在地上爬不动。罗公命家将除去他的刑具,两名家将上前解开枷锁。罗公又让他再靠近些,秦琼只得用肘和膝盖撑地,往前挪了几步。罗公问:“山东齐州姓秦的有多少户?”秦琼答:“齐州历城县,养马当差姓秦的很多,但军丁只有我秦琼一户。”罗公又问:“这么说你是武职?”秦琼答:“是军丁。”罗公眉头一皱:“等等,你在糊弄本官!你在齐州当差,奉刘刺史之命去河东潞州公干,既然是军丁,怎么又在齐州当差?”秦琼赶紧叩首:“老爷,因山东盗贼猖獗,本州招募能抓盗贼的人,重赏有功者。我原本是军丁,因捕盗有功,刘刺史赏我做兵马捕盗都头,这才奉他之命去河东潞州,不料误伤人命,被发落到老爷这里。”罗公接着问:“你本是军丁,后来补了县里的差事。我再问你,当年有个为北齐主尽忠的武卫将军秦彝,听说他的家属流落在山东,你知道这事吗?”秦琼听到父亲的名字,泪水滴落在台阶上:“武卫将军就是我父亲,求老爷念在我先父的份上,笔下超生。”罗公一下站了起来:“你就是武卫将军的儿子!”

这边两人正说着,朱帘后的老夫人再也等不及了,大声问:“姓秦的,你母亲姓什么?”秦琼答:“我母亲姓宁。”夫人又问:“那太平郎是谁?”秦琼哽咽道:“就是我的乳名。”老夫人见亲侄儿如此模样,等不及手下卷帘,自己伸手掀开帘子,快步走出后堂,一把抱住秦琼痛哭起来。秦琼一时不敢贸然相认,哭着跪拜在地。罗公也跺脚长叹:“你既是我的内亲,起来相见吧。”一旁的公子见母亲伤心流泪,也跟着哭了起来。手下家将早已拿走刑具,到大堂外面喊:“潞州解子,把刑具拿回去。秦大叔是老爷的内侄,老夫人是他嫡亲姑母,后堂已经认亲了。领批回的事不着急,明天派人把批回送出来给你们。”尉迟南兄弟二人听了,大笑着出了帅府。

张公谨等人一直在外面等候,见尉迟兄弟满面笑容出来,忙问:“怎么这么高兴?”尉迟南笑道:“各位放心,秦大哥可是有来头的人。罗老爷就是他嫡亲姑父,老太太是姑母,已经认亲了。咱们回住处喝酒贺喜去!”

再说罗公拉着秦琼进了宅门,到内衙后吩咐公子:“你陪表兄去书房沐浴更衣,把我的现成衣服拿来给你秦大哥换上。”秦琼梳洗整齐,洗掉脸上伪装病容的无名异,随即出来拜见姑父、姑母,又和公子行了四拜之礼。他向表弟要了两副柬帖,写了两封信:一封请罗公在批回上签字盖章,交给童佩之带回潞州,向单雄信报喜;另一封托付尉迟兄弟,转达对张公谨等三位朋友的谢意。

这时,后堂的酒席已经备好,罗公夫妇坐在上座,秦琼和表弟分坐左右。酒过两巡,罗公开口道:“贤侄,我看你仪表堂堂,想必有过人的勇力。你父亲离世太早,你母亲又在异乡守寡,你可曾学过武艺?”秦琼答:“小侄会用双锏。”罗公问:“正是你先父留下的那两根银金装锏,你带到幽州来了吗?”秦琼叹道:“我在潞州惹上官司,蔡刺史把这两根金装锏当作凶器,连同鞍马行囊,都收进了库房。”罗公说:“这好办,蔡刺史是我的门生,过些日子派个差官去取回来。不过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我镇守幽州,手下有十多万雄兵、上千员官将,向来论功行赏,不好对亲属偏袒。我想让你补个标下的官职,但又怕营中官将议论,让你难堪。我打算明天去演武厅,当面比试武艺,如果你真的弓马娴熟,就补你为官,也好让众将心服口服。”秦琼躬身行礼:“若蒙姑父提拔,小侄终身难忘,恩同再造。”罗公吩咐家将传出兵符,告知中军官,明天全体幽州人马出城,到教军场操演。

第二天五更天,罗公下令放炮开门,在中军的簇拥下出府。史大奈在大堂参拜,禀报打擂台的事,被补了旗牌官的职位。一众将士身穿戎装,跟随罗公的马车浩浩荡荡出了帅府。

此时的秦琼还没有正式官职,只能打扮得像罗公府中的家将:头戴金顶缠综大帽,身穿绣花补服,系着银面束带,脚蹬粉底皂靴,上马跟随罗公前往东郭教军场。公子带着四名家将,也想跟去,却被守辕门的旗牌官拦住。原来罗公早有命令:公子虽然才十一岁,但力气过人,常骑着烈马、拉着硬弓,带着家将去郊外打猎。罗公为官清廉,怕公子仗着身份践踏百姓田苗,所以告诫守门官不许放公子出帅府。公子没办法,只好让家将牵马回府,跑到后堂在母亲面前撒起娇来,哭着说想去演武厅看表兄比试,守门官却不放他出去。

老夫人因为秦琼是自己的亲戚,也想知道他武艺到底如何,就想让公子去看看,回来好说给她听。于是,她把四个管家唤来。这四人都是白发苍苍,从北齐时就跟随罗公,历经荣辱,如今都有金带官职,被称为掌家。老夫人说:“你们几个明白事理,陪公子去演武厅看秦大叔比试。要是守门官阻拦,就说是我让公子去的,先瞒着老爷就行。”四人领命。公子见母亲答应,立刻转悲为喜,赶忙到书房收拾了一张精巧的小弩,在锦囊中装了几十支软翎竹箭,打算看完表兄比试,就去荒郊野外射些飞禽走兽玩耍。

五人上马准备出府,守门官又拦住了。掌家解释:“老太太让公子去看秦大叔比试,先瞒着老爷。”守门官无奈道:“求小爷快去快回,千万别让老爷知道。”公子大喝一声:“少啰嗦!”五匹马出了辕门,直奔东郭教军场。此时教军场已经放炮升旗,五人下马,往场内走去。四个掌家怕被罗公在帐上看见公子,两个在前,两个在后,把公子夹在中间,从东辕门进去观看操演。

第14回 勇秦琼舞锏服三军 贤柳氏收金获一报

诗曰:

沙中金子石中玉,于将埋没丰城狱。

有时拂拭遇良工,精光直向苍天烛。

丈夫踪迹类如此,倏而云泥倏虎鼠。

汉王高筑惊一军,淮阴因是维灌信。

困穷拂抑君莫嗟,赳赳干城在兔罝。

但教有宝怀间蕴,终见鸣河入帝里。

俗语说:“运去黄金减价,时来顽铁生光。”秦叔宝在山东也算有些作为,一到潞州却屡遭波折,只因时运未到。如今遇着罗公,恰似蛟龙入海,终将显露出平生本领。

罗公为扶持叔宝,特意大操三军。当日,他端坐帐中,十万雄兵列阵于前,按地势排兵布阵,用兵之法井井有条。帐前大小官将全副武装,手持锋利兵器,分列左右。叔宝在左班中观望,暗暗感叹:“我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广阔,枉在山东自负。看我姑爷年逾五旬,须发皆白,身着一品官服,掌生杀大权,一呼百诺,大丈夫就该如此!”

罗公其实醉翁之意不在操军,只留心观察叔宝。见他点头嗟叹,便唤至近前问道:“秦琼,你会什么武艺?”叔宝跪答:“会用双锏。”罗公昨日家宴已问过,今日再问,是因知他的金装锏在潞州府库,不便直接取来,便命家将取来自己的银锏。这对银锏连金镶靶共重六十余斤,与叔宝的锏长短相近,只是叔宝用惯了重锏,使这银锏更觉轻便灵活。他双手接锏,跪地起身,身法灵动,双锏轮动如银龙护体、玉蟒缠腰。罗公在座上连声喝彩:“舞得好!”这喝彩既是真心称赞,也有让帐前诸将心服口服之意。众将心领神会,两班齐呼:“好!”

公子在辕门外,扒在掌家肩背上观望,见表兄双锏舞到精妙处,整个人如被月光笼罩,竟看不见身形,虽不敢高声喝彩,却暗自欢喜:“果然好本事!”叔宝舞罢,将锏捧上,罗公又问:“还会什么武艺?”叔宝答:“枪也略知一二。”罗公命取枪来,众官将为奉承叔宝,特意挑了极好的枪。那枪杆重二十余斤,以铁条牛筋缠绕、生漆漆过,叔宝接在手中,虎躯一挫,右手一用力,牛筋尽断,枪杆粉碎,一连折断两根。他跪地禀道:“小将用的是浑铁枪。”罗公点头赞道:“真将门之子!”又命家将从枪架上抬出自己的缠杆矛——重一百二十斤,长一丈八尺。叔宝接枪转身,却觉有些吃力。罗公暗自寻思:“枪法不如锏法,这孩子还需教导。”原来此处暗藏罗府传枪的根由——叔宝在齐州当差时,所学不过是江湖野路子,怎能入罗公法眼?但罗公仍假意称赞几句,众军官虽看不出深浅,见他能舞动如此重枪,也纷纷随声喝彩,连叔宝自己都觉得甚是得意。

叔宝舞罢枪,罗公传令开操。但见教场中炮声一响,阵势按八方排布,军旗分五色飘扬,龙虎旗猎猎,幡帜遮天蔽日:黑色旗帜标北方坎位,如横空黑雾;赤色旗帜识南方离位,似漫天朱霞;白色旗帜列西方庚辛,若平野落雪;青色旗帜分东方甲乙,如乱山回春。好一派雄武之师,果然名不虚传。

操演完毕,中军官禀请下令比试弓矢。罗公问叔宝:“你可会射箭?”本意是若会射便试,不会便罢。叔宝此时正自得意,只道锏枪舞得好,射箭也不在话下,便随口应道:“会射。”却不知罗公标下千员官将中,仅三百人善射,此次从中挑选六十员骑射高手,皆能矢不虚发,即便射固定的枪杆,对寻常人来说也非易事。罗公知叔宝力大,便将自己用的弓和九支箭递与他。军政司将叔宝名字补入名单,跪禀:“老爷,众将射何物为目标?”罗公因有叔宝在内,便道:“射枪杆吧。”这射枪杆本是较容易的科目——所谓枪杆,不过是后帐取出的九尺长木杆,在一百八十步外插定,以蓝旗为记。

军政司按名册点名,众将依次登场。这些将官平日勤加练习,连新补的旗牌官史大奈在内,竟有五七人一箭射中,无一流矢落地。叔宝排在后面,见众人射中,心中懊悔:“我不该说大话!方才姑爷问我会不会射箭,我应‘不会’便罢了,何苦充能?”

罗公一心为叔宝着想,见他神色恍惚,便知其弓矢不济,唤他近前道:“你看我标下诸将,皆善奇射。”本想等叔宝谦让,便可免他射箭,不料叔宝年少气盛,未解其意,脱口道:“诸将射枪杆是死物,不足为奇。”罗公问:“那你有何奇射本领?”叔宝道:“小侄会射天边不停翅的飞鸟。”罗公年高性倔,心想你既夸下海口,便射个飞鸟看看,于是吩咐中军官暂停诸将射箭,专让叔宝射空中飞鸟。

军政司暂且合卯簿,十万大军皆屏息观望。叔宝张弓搭箭立在月台,望穿青天却不见鸟影——此时十万雄兵鼓噪演操,哪有飞禽敢近?罗公便命供给官取来两块生牛肉,挂在大纛旗上。血淋淋的牛肉在风中晃动,果然引来几只山中饿鹰,盘旋着俯冲叼肉。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公子在东辕门外替表兄捏一把汗:“表兄今日怕是要出丑了!寻常雀鸟好射,唯有鹰最难——鹰有‘滚豆之睛’,尘不迷、水不迷、草不迷,即便豆滚草中,它在霄汉之上也能看见。若射不下鹰,便是言过其实,父亲定不会重用他。可怜表兄也是英雄,千里投奔,我助他一箭吧!”

公子悄悄撩开衣服,取出花梢小弩,拽满弓弦,从锦囊中取出软翎竹箭架在弩上,藏于怀中。十万官将皆仰头看叔宝射鹰,连跟随公子的四个掌家也未察觉——前边两人自然不知,后边两人面朝西站立,夕阳刺眼,正抬手搭凉棚观望,公子弩箭又轻又无声,竟无人发觉。

叔宝见鹰俯冲叼肉,刚要扯弓,鹰却已警觉,振翅飞开。众人连声催促,叔宝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扯满弓弦,一箭射出。弓弦声响,鹰早有防备,一个“鹞子翻身”,竟用硬翎裹住箭矢,翩翩落地。顿时,五营哨声齐响,大小官将齐声喝彩。叔宝自己也纳闷:这鹰怎么就被射下来了?

公子急忙将弩藏进袍服,领四名家将上马,先行回府,也未向母亲提及此事,怕表兄面上难堪。

中军官取鹰献上,罗公念及叔宝是自家亲戚,亲自下帐为他簪花挂红,鼓乐声中迎回帅府,又吩咐其余诸将不必再射,一概有赏,犒劳三军后,自回府中。

家宴上,罗公对夫人道:“令侄双锏技艺绝伦,弓矢更是精妙,只是枪法缺乏真传。”又对叔宝道:“府中有射圃,你可与表弟研习枪法。”叔宝谢道:“深感姑父栽培之恩。”

自此,表兄弟二人每日在射圃中走马使枪,罗公闲暇时亲自指点,传授独门枪法,叔宝的武艺日渐精进。

时光荏苒,转眼间秦叔宝在幽州已逗留半载有余。他本是孝子,当初奉差前往潞州时,只道月余便能归家,却不想历经千般波折,引出无数事端。如今已过去一年半,老母独居山东无人侍奉,他心中思念之情无刻不在。只是他深明事理,暗想:“若我是来幽州探亲,住得久了说母亲年迈要告辞,倒也好开口。可我是戴罪之人,幸得姑父提携,若此时告辞,深知老人家性格固执,怎肯轻易放我遂愿?他若说‘今日我在此为官,你便能回去,若不是我,你还能走?’那时归乡不成,反失了他的疼爱。”这番考量自到幽州便在心中盘旋,虽常与表弟亲近,却只能屡屡央公子在姑母面前美言,求姑爷成全他返乡之愿。怎奈公子与表兄英雄相惜,情投意合,实舍不得他离去,即便父母有意打发,他也要从中阻拦,不过随口敷衍道:“前日已对母亲说过,父亲说过几日便打发兄长回去。”叔宝无从查证,不知不觉又拖延了数月。

直至仁寿三年八月,一日罗公在书房考校二人学问。公子尚未梳洗,罗公偶然抬头,见粉墙上题有四句诗,认出是秦琼笔迹。原来叔宝思家心切,一日酒后有感,便在墙上题了这几句。罗公知是他心声,看后心中不悦。诗中写道:

一日离家一日深,独如孤鸟宿寒林。

纵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心。

罗公未等二子相见,便转进后堂。老夫人迎问道:“老爷在书房考校孩儿学问,为何匆匆进来?”罗公叹道:“别人的儿子养不熟,养了也是白养。”夫人疑惑:“老爷何出此言?”罗公道:“夫人,自令侄到幽州,我待他与亲儿无异,本想等边廷有事,让他立功受赏,封官还乡,光宗耀祖。不想他竟不把我当恩人,反生怨怼。适才在书房,见壁上题诗尽是思乡之意,倒显得是我留他在此的不是。”夫人闻言落泪道:“先兄早逝,家嫂寡居异乡,只有这一个儿子,出外多年举目无亲。老爷如今扶持他,即便让他身着一品官服还乡,也不如让他回家侍奉老母。”罗公问:“夫人也想令侄回去?”老夫人道:“我早有此心,只是不敢多言。”罗公道:“莫要伤感,今日便打发令侄回去。”随即吩咐备饯行酒,并传令营中选一匹良马,配上长途鞍鞒,送到帅府。罗公又到书房,让童儿去前边告知秦琼:“请秦大叔把上年潞州贮库物件开个细帐来,我好修书。”此时蔡建德仍在潞州任职,正好让秦琼顺路去取自己的物品。

童儿到书房传话:“大叔,老爷打算打发秦大叔回山东,让把潞州贮库的物件开个细帐,老爷要修书。”公子也进来告知叔宝,叔宝大喜过望。公子道:“快把潞州贮库的东西详细开列,让兄长亲自去取。”叔宝忙取金笺纸,细细开列清楚。童儿将帐册取回,罗公写了两封书:一封致潞州蔡刺史,让其归还行李;一封是举荐信,荐秦琼到山东道行台来总管衙门任职。酒席备好后,罗公让童儿请公子陪秦大叔出来饮酒。老夫人指着酒席说:“这是你姑爷为你饯行的酒。”叔宝哭拜于地,罗公伸手相搀道:“并非老夫强留你在此,我本想等边廷有战事,让你立功受赏,封官还乡,继承你先父遗志。不想边廷安宁,未能遂愿。你姑母说令堂年事已高,如今打发你回去。这两封书,一封到潞州蔡建德处取鞍马行李,另一封你带到山东,投给山东大行台兼青州总管来护儿。我与他父辈相交,如今他镇守一方,举荐你到他麾下做个旗牌官,日后有功,尚可谋求进步。”叔宝叩谢,拜别姑母,与表弟罗成四拜相别。席间饮了几巡酒,便告辞起身。此时鞍马行囊已收拾停当,出了帅府,尉迟南、尉迟北得知消息,都备酒挽留。叔宝略表谢意,便连夜赶到涿州辞别张公谨。张公谨想留他在家几日,无奈叔宝归心似箭,只得作罢,写了回信让他转交单雄信,便挥手作别。

叔宝归心似箭,马不停蹄,两三天便赶到河东潞州。进城后到府前饭店,王小二先看见了,慌忙跑回家喊:“婆娘,不好了!”柳氏问:“怎么了?”小二道:“当年在咱家欠饭钱的秦客人,因人命官司被判到幽州,这一两年竟挣了个官回来,戴着大帽,骑着马往府前来了。他肯定恨死我了,这可怎么办?”柳氏道:“古人说得好:‘去时留人情,转来好相见。’当初我叫你别那么势利,你偏不听,如今没脸见人家了吧。你躲躲吧。”小二道:“我躲不了啊。”柳氏问:“为什么躲不了?”小二道:“我开的是饭店,万一他说要住下等我相见,我能躲多久?”柳氏问:“那怎么办?”小二道:“就说我死了吧。人死不记仇,等他走了,我再出来。”王小二慌了神,想出这么个主意,忙躲开了。柳氏是个贤妻,只得依他,在家中假哭起来。

叔宝到店门外下马,柳氏迎上去道:“秦爷来了。”叔宝道:“贤人,我还没进来谢你呢。”吩咐手下看好马上行李,待他到府中投了文书再来。他取了罗公的书信,径直往府中而去。

此时蔡刺史正在升堂,守门人禀报幽州罗老爷差官下书。蔡公吩咐让来人进见。叔宝是个懂事之人,得意之时更显谨慎,从东角门捧着书信走上堂来。蔡刺史在公座上一眼便认出是秦琼,忙走下滴水檐,以礼相待。叔宝上月台行庭参大礼,蔡公先询问罗公近况,接着提到仁寿二年皂角林之事,说已从宽发落。叔宝道:“蒙老大人提携,秦琼感恩不尽。”蔡公道:“童环、金甲从幽州回来,说罗老将军是你亲戚,我十分高兴,便有意指点你去幽州与令亲相会。”叔宝道:“家姑父罗公有书在此。”蔡公叫人接过,见信封是罗公亲笔,便没回公座,当场拆开看完,说道:“秦壮士,罗老将军这封信没别的事,只是要取当年在我潞州寄存的物件。”叔宝称是。蔡刺史命库吏取来仁寿二年寄库赃罚簿,库吏与库书核对旧存、新收、开除、实在数目,将簿册呈到公座上。蔡刺史用珠笔核对银子数目,发现当日皂角林捕人进房时已丢失一些,加上参军厅从中克扣,与原数不符,只剩碎银五十两封存未动。黄骠马已发卖,马价银三十两存库;五色潞绸十匹,做成的寒夏衣四套、缎帛铺盖一副、枕顶等物都在;熔金马鞍辔一副,镫扎俱全;金装锏两根,一一清点后,叫库吏搬到月台上交给秦琼。叔宝一人拿不了这么多东西,曾押送他的童环、金甲见状,便帮他搬运。蔡刺史又吩咐库吏从本府公费银中取出一百两,包好送给罗老将军的令亲秦壮士作为路费,正是“时来易觅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

叔宝拜谢蔡公,拿着一百两银子,与童佩之、金国俊一起搬着行李回到王小二店中。正与二人叙话,只见柳氏哭拜于地,说道:“上年拙夫不懂事,太过势利,得罪了秦爷,如今他已不在人世。自秦爷出事,参军厅拘拿窝家,我们花了几两银子,他心中郁闷,一病不起就走了。”叔宝道:“当年也不怪你丈夫,我当时囊中空虚,让他看轻了,世态炎凉本就如此。只是你当年一针一线的恩情,我至今铭记在心。如今你已是寡妇孤儿,我曾说过,你可比淮阴漂母,今日暂且以百金相赠,聊表心意。”柳氏拜谢。叔宝让佩之、国俊在店中稍等,自己前往南门外探望高开道的母亲,不想高母半年前已迁往别处,正所谓“富来报德易,困日施恩难。所以韩王孙,千金酬一餐”。

叔宝回到王小二店中,将取出的物件捆在马鞍旁,马却因负重过大显得吃力。佩之道:“小弟二人牵马,陪兄到二贤庄单二哥处,再借匹马回乡吧。”三人辞别柳氏,出西门往二贤庄而去。

第15回 秦叔宝归家待母 齐国远截路迎朋

诗曰:

友谊虽云重,亲恩自不轻。鸡坛堪系念,鹤发更萦情。

心逐行云乱,思随春草生。倚门方念切,切莫滞行旌。

五伦之中,生育我们的是父母,理解我们的是朋友。若朋友不能成全他人的孝道,便称不上相知。秦叔宝在罗府时,因思念母亲而无心功名,本就是个孝子,却不知那些成全他孝道的朋友,心意更为急切。就像单雄信,当初因爱惜叔宝身体,不让他与樊建威一同还乡,后来却引出皂角林之事,导致叔宝发配幽州,母子分离,心中十分不安。但叔宝发配幽州后,行止身不由己,雄信纵有力气也无处使。直到有人告知叔宝回潞州取行李,雄信心中大喜,暗想:“此番他必定会来看我!”于是备下酒席,倚门等候。

想到三人步行迟缓,雄信等到月上东山、花枝摇曳时,忽然听见林中马嘶,高声问道:“可是叔宝兄来了?”童佩之答道:“正是!”雄信鼓掌大笑,真可谓“月明千里故人来”。众人到庄中相见,携手言欢,喜形于色。佩之、国俊一同陪来更是锦上添花。众人下马卸鞍,将行李搬入书房,叔宝与雄信取来拜毡,行大礼相拜。家童抬上酒菜,四人入席坐下。

叔宝取出张公谨的回书递给雄信,雄信看后说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即便有书信往来,也未详细讲述与罗令亲相会的情形,今日愿闻兄在令亲府中两年多来的经历。”叔宝停下酒杯叹道:“小弟有千言万语想与兄倾诉,可如今相逢,却不知从何说起,待今夜与兄同榻而眠,再细诉衷肠。”雄信却放下酒杯道:“并非小弟今日不愿留客,实在是酒后便要请兄上路,不敢久留。”叔宝疑惑追问缘由,雄信叹道:“自兄去幽州两年,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书信寄至寒庄,前十二封都是令堂亲笔所写,小弟备了些薄礼,回信安慰令堂。可就在一个月内,第十三封书信却非令堂所写,而是尊夫人的笔迹。信中说令堂染病,无法执笔写信。小弟如今只望兄速速还乡,与令堂相见,成全人间母子之情。”

叔宝闻言,五脏俱焚,泪如雨下,说道:“单二哥,若真是如此,小弟片刻也不能耽搁!只是从幽州带来的马已被我骑坏,路途遥远,心急马慢,这可如何是好?”雄信笑道:“自兄去幽州后,潞州府将兄的黄骠马发卖,小弟当即用三十两银子纳于库中,买回养在寒舍。我但凡想兄,便到槽头看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头,那良马似知故主归来,嘶鸣踢跳,有人将此情形告知于我。今日兄恰好到此!”说罢,命手下牵出黄骠马。叔宝拜谢雄信,取出从府中领回的鞍辔——原是雄信按这马的身形定制,擦抹干净后给马配上,将沉重的行李捎在马上,不再入席饮酒,辞别三位好友,翻身上马出庄。

一路上,叔宝衣不解带,扬鞭催马,如逐电追风般迅猛。那马四蹄翻飞,耳旁只闻风声呼啸,逢州过县,一夜天明竟行了一千三百里路。正午时分,已到济州地面。叔宝在外漂泊三年尚可忍受,如今到了家乡,望见城墙,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堂前,反而焦躁起来。即将进入街道时,他翻身下马,牵着马步行,将缠鬃大帽往下按了按,但凡经过朋友家门,便低头遮面、快步急走。转过城门,沿着城墙根走到自家住宅后门。可怜家中主人三年未归,门垣早已颓败不堪。

叔宝一手牵马,一手敲门,妻子张氏在屋内问道:“哎,丈夫多年在外,是何人敲击我家后门?”叔宝听见妻子声音,早已心酸落泪,急忙出声问道:“娘子,母亲的病好了吗?我回来了!”张氏听见丈夫归来,哽咽答道:“还未痊愈。”急忙开门,叔宝牵马进屋。张氏见丈夫此番打扮,不知做了多大的官,心中悲喜交加。叔宝与妻子见礼,张氏说道:“婆婆吃了药刚睡下,身体虚弱得很,你轻些进去。”

叔宝蹑手蹑脚走进老母卧房,只见两个丫头三年间都已长大。他伏在床边,见老母面朝里床,鼻息微弱如游丝,摸摸肩膀身躯,瘦得如同枯柴。叔宝自知手重,不敢触碰,搬来椅子在床边叩首,低声唤道:“母亲醒醒!”老母本就游魂似的,身体沉重难转身,面朝里床如同梦中,呼唤儿媳。张氏站在床前应道:“儿媳在此。”秦母叹道:“我儿啊,你的丈夫恐怕已不在人世了。我刚合眼小睡,就听见他在床前絮絮叨叨叫我,想来是千里还魂回家见母了。”张氏忙道:“婆婆,这不孝顺的儿子回来了,正跪在这里呢!”叔宝叩首道:“太平郎回来了!”

秦母本就因思念儿子致病,如今听见儿子归来,病去了一半。平日里起身解手,需媳妇和两个丫头搀扶许久,今日听见儿子回来,竟自己爬起坐在床上,急忙拉住叔宝的手。老人家激动得哭不出泪,张着嘴只是喊,上下乱捏叔宝的胳膊。叔宝再次叩拜老母,老母吩咐:“你莫要拜我,该拜你的媳妇。你三年在外,若不是媳妇尽心尽孝,我早死了,也不得与你相见!”叔宝遵母命,转身拜张氏,张氏跪倒道:“侍奉婆婆乃妇道本分,何须丈夫拜谢?”夫妻对拜四拜,坐在老母床边。秦母询问在外经历,叔宝将潞州的颠沛流离、远戍幽州的奇遇一一告知。老母问:“你姑爷做什么官?你姑母可曾生子?还好吗?”叔宝答道:“姑爷现为幽州大行台,姑母已生表弟罗成,今年十三岁了。”秦母欣慰道:“万幸你姑母有后了。”

说罢,老母挣扎着穿衣,命丫头取水净手,让媳妇拿来香火,要望西北下拜,感谢潞州单员外救儿子性命之恩。儿子媳妇急忙搀扶住她:“您病体虚弱,怎可劳动?”老母道:“今日能母子团圆、夫妻相聚,全靠此人恩情,怎能不让我拜谢?”叔宝道:“待孩儿媳妇代您拜谢,母亲改日身体强健了再拜不迟。”秦母这才作罢。

次日,诸多朋友前来拜访,叔宝一一接待叙话。随后收拾好罗公的荐书,备好自己的履历手本,身着戎装前往总管帅府投书。这来总管是江都人,出身世袭勋爵,因平陈有功,封为黄县公,官任开府仪同三司、山东大行台兼齐州总管。当日帅府放炮开门,来公升帐坐下,叔宝随投文人进府。来公看了罗公的荐书和叔宝的手本,唤叔宝上前。叔宝一声“有”,如牙缝中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雳。来公抬头一看,只见叔宝跪在月台上,身高八尺,两根金装锏悬于腕下,身材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如寒星闪烁,两道眉似刷漆乌黑,果然是条好汉。

来公大喜,说道:“秦琼,你在罗爷标下是列名旗牌,我衙门中官将却是论功行赏,不能因私废法。暂且补你为实授旗牌,日后有功再行升赏。”叔宝叩首道:“蒙老爷收录帐下,感激您的知遇之恩!”来公吩咐中军,给叔宝发放本衙门旗牌官的服饰,随后点鼓闭门。叔宝回家后,备下礼物赠送中军,遍拜同僚。他掌管二十五名军汉,众人都来叩见。叔宝颇有手段,用从幽州带回的钱财改换门庭,在大行台府中做了三个月旗牌。

正值隆冬时节,叔宝在帅府伺候本官处理完堂事,来公叫住他:“你在我标下为官三月,尚未重用。来年正月十五,长安越公杨爷六十大寿,我已差官去江南织造一品服色,昨日刚回,想差官送礼前往。如今天下荒乱,盗贼四起,恐中途有失。你有过人勇力,可担此任吗?”叔宝叩首道:“老爷养军千日,用在一时,既蒙差遣,秦琼不敢辞劳!”来公吩咐家将打开宅门,传出礼物:卷箱封锁严密,另有两个大红皮包。来公坐在公座上拿出礼单,对照卷箱内物品一一检点,交给叔宝装入皮包。礼单上开列着:

圈金一品服五色、玲珑白玉一围、光白玉带一围、明珠八颗、玉玩十件、马蹄金一千两、寿图一轴、寿表一道。

说起越公杨素的寿诞,外京藩镇官员自谦,通常只用官衔礼单,为何此处用寿表?原来杨素本非皇族,乃突厥可汗后裔,因在隋朝有战功,被赐姓杨。他出为大将曾平定江南,入为丞相官居仆射,宠冠百僚,权倾中外,文帝对他言听计从。他曾废太子、囚蜀王,朝中文武、外藩镇将半数出自他门下,因此天下官员以王侯之礼尊奉他,差官送礼都用寿表。

罗公赏赐秦琼马牌令箭和安家盘缠银两,传令中军官从营中选出三匹马:两匹用来背负马弓等装备,一匹供差官乘坐。考虑到秦琼身材魁梧,便折算成一匹马的草料银两,又挑选了两名健壮的步卒负责背包。秦琼让步卒背着包裹,先回家烧了“脚纸”(旧时出行前的一种习俗),然后进内室拜辞老母亲。老夫人见秦琼行色匆匆,跪在膝下,眼中落下泪来,说道:“我儿,我已是风烛残年,欢喜的是与你相逢,害怕的却是离别。你在外三年,回家没多久,眼下又要远行,可别像当年那样让老身天天倚门盼望。”秦琼劝慰道:“孩儿如今与以往不同,奉本官马牌,可乘驿站车马往返,来年正月十五送完寿礼,二月初旬必定能回到您膝下。”他又吩咐妻子张氏早晚好好侍奉母亲,张氏答道:“不必你叮嘱。”随后,秦琼让步卒背起包裹,骑上黄骠马踏上行程。

离开山东后,经过河南,进入潼关,途经渭南三县,来到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一带。远远望见一座山势险峻的大山,秦琼吩咐两名步卒:“慢些走,让我走在前面。”两人疑惑地问:“秦爷正急着赶路,怎么叫我们慢下来?”秦琼解释道:“你们不知,这地方山势险恶,恐怕有歹人潜藏,我走前面探探路。”两人听后,便不敢再往前,让秦琼牵着紫丝缰绳,纵黄骠马走在最前。三人骑马缓缓前行,簇拥着走出谷口。

只见前方一群英武之人簇拥着一位貌若灵官的壮士,横刀跃马拦住去路,大声喝道:“留下买路钱!”秦叔宝身为勇者自然不惧,看到这么多喽啰,只是付之一笑,心想:“离开家乡才三步远,就有不同的风气。在山东、河南,绿林响马一听我的名字,都抱头鼠窜,如今进了关中,盗贼反倒向我讨买路钱?我现在先不通名道姓,免得吓跑了这个强人。”于是,秦叔宝手持双锏纵马而上,照那人顶梁门打去,那人举起金背刀招架,双锏打在刀背上,火星四溅,两人放开坐骑,杀作一团。刀来锏架,锏去刀迎,大约斗了三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原来山中还有两位豪杰,其中一位与秦叔宝有旧交,便是王伯当。他辞别李玄邃后经过此山,因与寨主交战不敌,得知对方是豪杰,便被留在寨中。而拦住秦叔宝索要“常例”(旧时指规定的钱物)的,名叫齐国远,在山上陪王伯当饮酒的,名叫李如珪。

正饮酒间,喽罗到聚礼厅禀报:“二位爷,齐爷巡山时,遇到官府的官将,索要常例,不料那人不服,打了起来,三四十回合还不分胜负。小的们在一旁看,见齐爷刀法散乱,怕是敌不过那人,请二位爷赶紧去帮忙。”这班英雄最重义气,听说齐国远不能取胜,急忙叫手下牵马,取来器械,下山支援。远远望见平地上两人正在激战,王伯当在马上看那下面交战的人,很像秦叔宝,担心好友受伤,便在半山中高声喊道:“齐国远,别打了!”山路高峻,下来还有十多里,怎么叫得应?况且空谷传声,山鸣谷应,此时齐国远正战得激烈,也不知叫的是谁。只见尘头扬起,两匹马飞速驰来,已到平地。王伯当看清后喊道:“果然是叔宝兄!”两人连忙丢下兵器,解鞍下马,上前赔罪。王伯当邀请秦叔宝回山寨,秦叔宝担心吓坏两名背包裹的步卒,忙叫他们近前,说:“你们别慌,这不是外人,是我的相知朋友,在此相聚。”两个步卒这才放下心来。

李如珪吩咐手下抬秦爷的行李上山,众豪杰各自上马,邀请秦叔宝一同上少华山。进关到聚义厅行过礼后,王伯当便拉着秦叔宝赔罪,又摆酒为他接风洗尘。秦叔宝与王伯当叙说阔别后的情况,把皂角林伤人获罪、远戍幽州、遇到亲戚在帅府被提拔,直至回乡后承蒙罗公推荐到来公麾下做旗牌官的经历,细细讲了一遍,还说:“如今奉本官差遣,送礼物去长安杨越公府,赶在来年正月十五拜寿。刚才与齐兄交手,能结识各位兄长,真是三生有幸。”接着又询问李玄邃的行踪,王伯当说:“他被杨越公的公子相招,想必现在也在长安。”秦叔宝又问:“伯当,你怎么会在这里?”王伯当答道:“小弟路过此山,承蒙齐、李二位贤弟挽留。我已写信给单雄信,打算去他那里盘桓些日子。今日遇见兄长去长安公干,小弟一时兴起,就不去单二哥那里了,陪兄长去长安贺寿,顺便看灯,寻访玄邃。”秦叔宝是重情之人,忙说:“兄长有这份兴致,一同前行再好不过。”齐国远、李如珪也开口道:“王兄去,小弟愿追随左右。”

秦叔宝却不敢贸然答应,心中暗想:“王伯当偶尔在绿林走动,却是个文雅之人,进长安不会出什么差错。可这齐国远、李如珪却是莽撞之人,若带他们去长安,肯定会惹出乱子,到时必定连累我。”但又不好当面说不让他们去,只好用委婉的话对齐、李二人说:“二位贤弟还是别去了。王兄是不爱功名富贵的人,弃了前程浪迹湖海。我看这山关隘坚固,城垣房屋殿宇规矩森严,仓廪富足,加上二位贤弟本领高强,人丁壮健,如今隋朝将乱,带领少华山众人起事,说不定能分隋朝天下;即便不成,退居此山也足以养老。若和我同去长安看灯,不过是儿戏小事。往返京城要一个月,等大家散去,二位回来后,以什么为根本?到时恐怕会埋怨我秦琼。”齐国远以为秦叔宝是真心为他们着想,有些迟疑,李如珪却大笑道:“秦兄太小看我和兄弟了!难道我们自幼习武,就打算一辈子落草为寇?只是因为粗鄙不会文才,才只好习武。近来奸臣当道,我们无奈才和众人啸聚此山,等待时机。兄长说我们在此打家劫舍养成了野性,进长安怕不遵约束,惹祸连累你,不让我们去是常理。但说怕我们没处归着,就是小看我们,以为我们要把绿林当终身事业了!”一番话让秦叔宝尴尬不已,只得改口说:“二位贤弟若这么多心,那大家一同去便是。”齐国远立刻说:“同去就别再犹豫!”随即吩咐喽罗收拾战马,选了二十名壮健喽罗背负包裹行李,带上盘费银两,又吩咐山上其余喽罗不许擅自下山。秦叔宝也叮嘱那两个步卒不要泄露行踪,以免大家招祸。

三更时分,四位好友骑着六匹马,带着手下众人,离开少华山,取道前往陕西。大约离长安还有六十里时,已是夕阳西下,王伯当与李如珪并辔而行,远远望见一座旧寺翻新,殿脊上一座流金宝瓶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王伯当在马上感慨:“贤弟,可见世事无常,忽成忽败。当年我进长安时,这座寺已经破败,不知如今是什么人发心修得这么齐整?”李如珪说:“我们现在且在山门下歇歇脚,进去瞻仰一下,就知道是谁修建的了。”

自下少华山后,秦叔宝不敢离开齐、李二人左右,担心这两人在官道上对行商过客放响箭抢夺行李,惹出大祸。他盘算着,这两人到长安只住两三天还好,若住久了必定会出大事。如今才十二月十五,到正月十五还有一个月,不如在前边那座翻新的寺里,向长老借僧房暂住,过了年,灯节前进城,三五天就能约束住他们。但又不好明说,便策马靠近齐、李二人,说:“二位贤弟,今年长安住宿贵得很呢!”齐国远笑道:“秦兄怎么不像大丈夫,住宿贵就多用几两银子,还值得说出口?”秦叔宝说:“贤弟有所不知,长安歇家房屋有限,每年房价都是行商过客按老规矩住店。今年多了我们这班朋友,我一人带两个步卒,加上各位兄长,就有二三十人。难道只有我秦琼有朋友?那些差来贺寿的官员,哪个没朋友?大家高兴来长安看灯,人多屋少,挤在一起受拘束,有银子都没处花!”

齐、李二人野性惯了,最怕拘束,忙问:“秦兄,那怎么办才好?”秦叔宝趁机说:“我想在前边那座翻新的寺里借僧房暂住。你看这荒郊野外,可以走马射箭、舞剑抡枪,无拘无束多快活。住过新年,到灯节前我进城送礼,列位兄长正好可以看灯。”王伯当也心领神会,在一旁极力附和。说话间,已到山门口,众人下马,命手下看守行囊马匹,四人整理衣襟,进了山寺二门,过了韦驮殿,沿着南道走向大雄宝殿。这甬道很长,远远望去,佛殿四角还未修缮完毕,屋脊已画好,檐前还没收拾,月台下搭着高架,匠人正在收拾檐口。架木外设有一张公座,上面张着黄罗伞,伞下公座上坐着一位紫衣少年,旁边站着五六人,都穿着青衣大帽,垂手侍立,十分规矩。月台下竖着两面虎头硬牌,用朱笔标着字,还有刑具排列着。众人不知这官儿是谁,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