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福冈,已嗅得到硝烟压城前那份特有的、沉重的闷。
天空是灰铁色的,死死地压着下面低矮、密集的木造房顶,每一丝空气仿佛都在紧绷地等待判决。
海风照例穿过太宰府天满宫缭绕的香火和天神町市场里生鱼若有若无的腥气,却似乎捎来了更远处焦土的警示气味。
远处隐约嗡鸣传来,最初只是一丝不易觉察的震颤,贴着地板、沿着墙缝蔓延,随后化为低沉雷声由远及近。
街面上杂沓的人声倏地一静,紧接着,凄厉至令灵魂颤抖的空袭警报撕裂了整座城市紧绷的空气!“呜——呜——呜——!”
天空的闷热陡然撕开。
二十架b29组成的金属机群骤然排开低垂的灰云,露出它们冰冷森然的轮廓。
引擎沉重的咆哮碾过福冈上空,如同无数巨大的铁拳锤击着脆弱的天幕。
那冰冷的几何形体之下,是准备收割的死亡,第一批的爆炸点迅速在天际显现、下坠,瞬间之后,仿佛天裂了缝,轰然巨响撼动整个大地!
浓黑的烟柱骤然冲霄腾起,裹挟着碎木、瓦砾和看不见的血肉。
那并非纯粹的毁灭火焰,更带着一种诡异的、几乎如胶似漆的附着性——凝固汽油弹特有的橙红火光照亮了每一张瞬间苍白的面孔。
一个穿着和服的男人撕心裂肺地吼叫,指着天空那扭曲的流火,但声音被更大的爆炸与建筑倾塌的声浪吞没。
城南博多港附近,几颗特别粗壮的“火雨”精准砸落,燃点低至可怕的凝固汽油如同被浇上大地的液态阳光,瞬息铺开蔓延。
它没有爆炸的狂暴冲击,却如融化的地狱蜜糖,所到之处火焰如活物般附着、流淌、攀爬。
巨大的储油罐被击中的瞬间,深红的火焰无声地炸开成一个巨大火球,旋即又以粘稠的流体姿态狂泻而下,贪婪地吞噬码头、仓库,以及其中奔逃的人形黑影。
那火的质态如此粘滞,沾上一点便仿佛被烙下不灭印记,惨嚎着的人顷刻间变成奔走挣扎的火炬,在绝望扭动中轰然倒下。
火焰正舞得起劲,新的死亡形态再度降临,一批个头稍小的炸弹拖着微弱的尾音,从更高的轰炸机腹部落下。
炸裂开的声响较之前的震天巨爆稍显沉闷,伴随着大片奇特的淡黄色烟雾,如同骤然弥散的、庞大无匹的晨雾,在港口熊熊燃烧的光影与城市灰暗的屋脊上轻柔铺开。
风将它们温柔地送向市中心方向。这烟雾弥漫之快,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甜气味……并非焦土,也非燃烧的海风,竟如同烂熟的苹果开始微微发酵时的、沁人心脾又隐隐透着腐烂前兆的芬芳。
天神町,刚刚遭受凝固汽油弹冲击尚未燃尽的街巷,许多惊魂未定的人们被这突兀而甜腻的香气攫住了注意力。
本能地,有人停下奔逃的脚步,抬头寻找那陌生气味的源头。
“啊,看啊!”一个穿着朴素“もんぺ”的女教师指着天空一片正悠然荡过来的淡金色烟雾。
她臂弯里的孩子因惊恐而号哭,更多孩子茫然地牵住她的裙摆。
她那疲惫但尚存一丝安抚力量的声音穿透残余的喧嚣,
“别怕……看,那黄色……是苹果的气味呢?”烟霭下沉极快,温柔的浅金色雾气裹挟着诡异的果香,已然低垂至屋檐。
好奇暂时压抑了恐惧,一群孩子真的被这怪异的“果香”迷住,仰起头,努力想看清这从天而降的“苹果云朵”。
几个尚存力气的老者也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疑惑地望向天空。
时间被这奇异的芬芳麻痹了一瞬,仿佛天空真的垂下了香甜的馈赠。
佐藤医师的药铺位于天神町边缘,药铺窗玻璃尽碎,木制的招牌在剧烈震荡中摇摇欲坠。
他刚从凝固汽油弹爆炸中心区的冲击中稳住心神,正忙着用颤抖的手将散落一地的药瓶和纱布往药箱里塞,准备去救治那些烧伤的可怜人。
就在这时,那股浓郁的烂苹果气味猝不及防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手上刚捡起的棕色药瓶“啪”地掉在满地碎玻璃渣上,滚了几滚。
佐藤猛地抬起头,脸色变得从未有过的灰败,他的眼睛死死盯住窗外那片越来越近、带着迷人色泽的烟雾之墙。
不是火焰的威胁,不是爆炸的恐惧,而是一种久远记忆被唤醒的冰寒,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实验室通风橱后那同样的气味……同样令人作呕的甜香……无数次在学生笔记里看到的警示……
作为曾经在帝国大学化学系担任讲师的佐藤,他那训练有素的鼻子嗅到了远比战争更纯粹的恐怖。
“不——!!”佐藤发出一声仿佛垂死困兽般的嘶鸣,声音破裂得不成调,“快跑!沙林——毒气!跑啊——!”
他猛地扑向大门,然而,一切都太迟了,那浅金色的迷雾,温柔、甜美、极其致命,已然如同涨潮的海水,漫过门槛,涌入了相对密闭的药铺空间。
带着腐朽苹果的味道,瞬间灌满他奋力张开的喉腔。
门外街角,那个年轻的女教师身体突然触电般猛烈地一阵震颤,仰面倒了下去。
那温柔的香气才刚涌入肺腑,尚未来得及弥散开,便已瞬间扼住了她的生命脉搏。
原本依偎她身边、仰望金雾的孩子们,像被无形的针尖同时刺中。
方才仰起的、带着纯粹好奇的小脸瞬间扭曲、僵硬。
他们突然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小小的身体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眼珠可怕地向上翻,身体在路面上剧烈地撞击、弹跳。
惨白的嘴角很快被深色的血沫覆盖,那扭曲挣扎的模样比任何噩梦更触目惊心。
曾经仰望“苹果云”的眼睛,此时只剩下痉挛与死亡的倒影。
药店内的绝望浓度与室外的淡金薄雾同步攀升。
烟雾弥漫的速度快得令人窒息,带着死亡的甜腻,佐藤挣扎着回身摸索药柜里可能存在的解毒药剂——尽管明知杯水车薪。
门板砰地被撞开,三个逃难的人裹挟着更多毒气冲了进来,领头一个穿着撕破的军官制服,随后是一位惊恐万分的商人,还有一个头发散乱的老妇。
他们剧烈地呛咳着,皮肤呈现诡异紫绀,喉头发出非人的咯咯声,眼睛像被投入滚水的鱼眼般突兀外凸。
“呼……”军官试图吸气,发出的却是垂死挣扎的嘶嘶声,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猛地向前扑倒,额头磕在冰冷的药柜边沿。
老妇蜷缩着倚在墙角,身体剧烈颤抖,每一次痉挛都带来一阵更深层次的窒息,直到所有的力气连同呼吸一起被抽干。
“呃……咳……”商人跪在地上一寸寸挪动,仿佛要爬到佐藤脚边寻求最后一丝生机。
他张开嘴,大股粉红泡沫混合着血块涌出,堵塞了所有可能的发声求救,只留下一声未尽的闷咳,身体如同烂泥般颓然滑倒。
死亡的脚步冰冷精准,脚步声在狭小的空间内此起彼伏,方才涌入药店的三条生魂,几秒之内已在无形毒爪中相继熄灭,成了地板上怪异扭曲的雕塑,唯有余温尚存的尸体兀自震颤。
佐藤的喉咙如同被砂纸反复刮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烧灼的剧痛。
他倚靠着冰冷的药柜,绝望地喘息着。视野里金纱般的毒雾中,浮现的却是当年那个专注得近乎偏执的年轻面庞——山崎。
自己寄予厚望的学生啊,他反复劝告劝阻的话语又一次回响在耳畔:“导师,这是帝国的需要!力量本身没有善恶,在于使用它的人!您太迂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