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8月14日,武汉第二棉纺厂
暴雨倾盆,砸在棉纺厂斑驳的铁门上,锈迹混着雨水蜿蜒如血。谢一扬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厂区中央的毛主席雕像下,雕像的右臂早已断裂,只剩半截袖子悬在空中,像在无声控诉。
身后,张铁柱的机械手捏着一沓文件,液压关节在雨幕中发出细微的“吱嘎”声。“老板,三百七十六份‘自愿买断协议’都签好了。”他压低声音,“还剩十九个硬骨头。”
谢一扬没回头,目光扫过车间窗户后那些躲闪的眼睛——女工们攥着纱锭,男人们佝偻着背,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他手中那份盖着红头文件的《国企改制批复书》上。
“通知老疤。”他指尖轻轻摩挲文件上“零元并购”四个字,“今晚断水断电,让家属楼热闹热闹。”
会计室临时改成的签约点,日光灯管滋滋作响。
五十岁的挡车工王桂芬攥着钢笔,手指关节发白。“谢总,三十年工龄就值八千块?”她声音发抖,指着协议角落的条款,“这上面写‘自愿放弃一切劳动争议’……”
“王师傅,时代变了。”谢一扬笑着推过一盒印泥,“现在武汉平均工资才两百块,八千够您开个小卖部。”他身后,两名穿扬帆制服的壮汉往前半步,影子笼罩着王桂芬。
窗外突然传来尖叫。一个穿工装的男人被拖进雨里,老疤的砍刀架在他脖子上:“李老三说他要当钉子户!”刀背拍打男人脸颊的声音混着雷声炸响。
王桂芬的钢笔“啪嗒”掉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深夜十点,筒子楼陷入黑暗。
下岗办主任周扒皮举着喇叭喊话:“根据改制文件,宿舍楼土地归属扬帆集团!不签字的今晚搬走!”他脚边柴油发电机轰隆启动,探照灯直射三楼——李老三家的窗户被照得雪亮。
突然,几袋粪便从高空砸下。“狗汉奸!”李老三的妻子探出身子大骂,“八四年发洪水时是谁连夜抢修设备?现在你们带混混逼命!”
老疤一挥手,十几个打手冲进楼道。铁棍砸门的闷响、女人哭嚎、孩子尖叫混成一片。一盆滚油从五楼泼下,烫得两个混混满地打滚。
“给脸不要脸!”老疤抄起消防斧劈向电闸,整栋楼瞬间漆黑。只有谢一扬站在厂区高台上,点燃的烟头在雨中一明一灭。
次日清晨,改制办公室。
周明远翻着厚达三百页的签字文件,挑眉看向谢一扬:“三天搞定三千人,你比区委拆迁办还利索。”
谢一扬打开保险柜,取出一摞空白协议。他指尖轻点某处:“工人签字栏要压着装订线,方便后期替换。”又抽出一份档案,“李老三这些刺头的签名,从当年工会选举票根上拓下来。”
突然,办公室门被撞开。王桂芬满脸是血扑进来:“谢总!老疤他们把我女儿……”话音未落,两个保安已经捂住她的嘴拖走。
周明远皱眉:“别闹出人命。”
“放心,医疗组跟着呢。”谢一扬打开监控,画面里王桂芬的女儿正被“请”进救护车,车身上“扬帆职工医院”的红十字刺眼夺目。“母女团聚套餐,签完字送荆州新厂岗位。”
一周后,武汉土地交易中心。
香港昌盛集团代表举牌:“三亿五千万!”满场哗然——这比评估价高出300%。拍卖师落槌时,谢一扬正在后台签转让合同。港商低声问:“谢生,厂区地下真有地铁规划?”
谢一扬笑而不语,递过一份盖着城建局公章的红线图。没人注意到图纸边缘的油墨还没干透。
突然,场外传来喧哗。三百名下岗工人扯着横幅冲进来:“还我血汗工厂!”保安组成人墙时,谢一扬已从侧门离开。他的奔驰车后座上,躺着今早《长江日报》——《武汉第二棉纺厂改制成功,电子商城项目助力经济转型》。
深夜,长江废弃码头。
老疤把一麻袋现金扔进快艇,突然被探照灯罩住。岸上,谢一扬举着燃烧的改制文件当火把:“弟兄们辛苦了。”火焰舔舐到“职工安置条款”时,他松手任灰烬飘进江里。
张铁柱的机械手捏着份新文件:“老板,李老三在荆州绝食抗议。”
“告诉荆州厂,他的岗位转给王桂芬女儿。”谢一扬踩灭烟头,“至于李老三……”他瞥向滔滔江水,“听说长江汛期总淹死几个不会游泳的。”
快艇马达声远去时,对岸的电子商城工地正打下第一根桩基。桩基上鲜红的“扬帆”二字,在月光下像未干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