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声渐渐远去,那是引擎停机的余音在巨大的格纳库内回荡。此刻,正是“鸾鸟”号太空战舰短暂的休整期间。除了那些身有要务、往来穿梭的医护人员和不知疲惫的机修工以外,舰上几乎所有没有任务的船员,都不约而同地挤到了格纳库内。
空气中弥漫着循环空气和润滑油的气味,充满了期待与躁动。船员们神情激动,目光热切,翘首以盼地来迎接他们胜利归来的英雄们——“苍龙”太空战机小队的飞行员。看着外面那片沸腾着、欢呼雀跃的人群,那一张张被激动的面孔,王宇昊此刻的内心却并没有感到任何与之相应的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到几乎让他窒息的空虚与麻木。
他那双刚刚还紧紧握持着操作杆的双手,此刻无力地松开,自然的垂在大腿之间,面罩上的hUd已经切换到待机模式,只剩下微弱的数据流在屏幕边缘闪烁,与机舱内的仪表盘一同,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他低垂着头,目光落在面前的操作杆与已经黯淡下去的仪表盘,他的双眼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此时的脑海里,只剩下战友那最后牺牲时,通讯频道里传来的那破碎的、带着杂音的遗言,以及那一瞬间,代表战机信号的绿色光点在战术屏幕上骤然熄灭的景象。那画面,那声音,好似烙印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作为“苍龙”小队的指挥官,作为将这些年轻生命带入战场、并承诺将他们安全带回的人,王宇昊感到了锥心刺骨的自责与沉重罪责。他的首要职责,是将他的每一个队员,一个不落地、安全地带回母舰。
即使整体任务取得了胜利,即使大部分队员都活着回来了,那两位未能归来的弟兄,那两个永远留在了冰冷太空中的生命,在他心里,就是百分之百的失败,是他作为指挥官无法推卸的责任。
对于一个真正关心部下、视他们如手足的指挥官来说,伤亡数字的大小、百分比的高低,并不能减轻失去任何一个人的痛苦与那份沉重的责任感。每一个牺牲的生命,都是他内心深处无法愈合的伤口。
其他战机的舱盖,在格纳库地勤人员的协助下,纷纷发出“嘶——”的泄压声,然后缓缓开启。队员们在地面勤务人员的搀扶与协助下,陆陆续续走下了狭窄的登舱梯,他们的步伐或许有些疲惫,或许带着几分失去同伴的悲痛,但脸上却被胜利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所点亮。
他们很快便被那些围拢上来的船员们簇拥,淹没在人群的热情之中。他们理应接受鲜花与掌声,沐浴在赞美与英雄般的言论之中,那是他们应得的荣耀,而王宇昊却仿佛与这喧嚣的世界隔绝。
他选择继续静静地、仿佛雕塑般待在冰冷的驾驶舱内,关闭的舱盖,将他与外界隔开,仿佛外面的欢声笑语、那些热烈的目光,都与他毫无关系。这里,这个狭窄、熟悉的座舱,就是他唯一的“茧”,一个能够暂时逃离现实、逃离责任、逃离痛苦的短暂避难所。
“恪恪——”
舱盖的透明部分传来了轻微的敲击声,那是地勤人员正在轻轻敲击舱盖,试图引起他的注意。由于战机座舱优良的隔音效果,王宇昊虽然看到了地勤人员的动作,却根本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他很清楚,自己不能就这样一直待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短暂的犹豫与挣扎后,出于军人的纪律,也是对地勤人员辛勤付出的礼貌,王宇昊还是选择了妥协。他伸出手,按下舱盖的开启按钮,舱盖发出“嘶——”的泄压声,缓缓向上抬起。
冰冷的太空舱空气,混合着格纳库特有的气味,瞬间灌入座舱,也将外面的喧嚣与现实,重新拉回到他身边。他伸出手,握住了地勤人员伸来的、带着厚重手套的手,那手掌宽厚有力,带着一股将他从深渊拉回现实的力量。
“同志,辛苦了!我来拉你起来。”地勤人员的声音带着一种由衷的赞美与敬意,脸上洋溢着笑容。
在地勤人员有力的协助下,王宇昊那疲惫的身躯被拉出了驾驶舱。他站在这架刚刚历经战火、伤痕累累的“苍龙”战机座驾的正上方,视野瞬间开阔。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皆是在为他们喝彩的人群,他们脸上写满了骄傲与激动。
王宇昊强行挺直了身体,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那笑容甚至无法到达眼底。他试图压抑内心那股翻腾的痛苦与即将崩溃的情绪,强迫自己维持一个队长应有的、坚不可摧的形象,不让自己的脆弱完全失控,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是一个军人,一个指挥官,他必须坚强。
其他几个早就从各自战机里出舱的队员们,此刻也已经从人群的簇拥中脱身,他们的目光,一直都在望向王宇昊的方向。他们同样亲身目睹了战友牺牲的瞬间,他们也同样带有深沉的悲伤与惋惜,那份共同经历的创伤,让他们彼此之间无需言语,便能理解对方的痛苦。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能立刻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队长那种不对劲的、快要到达极限的、强撑着的状态。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们立刻冲破人群,来到了王宇昊身边,试图用自己的存在,分散其他人群的注意力,为队长创造一个微小的缓冲区域,一个能够稍作喘息的空间。
然而,人群的注意力与焦点,在短暂的分散后,很快就出现了变化。最初的迎接,是基于“英雄归来”的惯性思维和战斗胜利的振奋消息。他们看到了战机回来了,看到了飞行员活着回来了,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一场完美的凯旋。
可当他们那热切的目光,扫过停泊在格纳库内的战机数量,并与出击时的数量进行对比后,那种令人心悸的差异,立刻就将他们脸上的胜利喜悦取而代之成了一种无法掩饰的担忧与疑问。
没有人不关心最终的战果,不关心外星战舰是否被击败,但对于这些同在一艘船上生活、工作、如同一个大家庭的船员而言,他们往往更加关心那些熟悉的面孔,关心同袍的安危,关心那些一起吃饭、一起训练、一起在模拟舱里开玩笑的战友,是否都安全回来了。
而作为“苍龙”小队,这支直接参与了生死搏杀的突击力量的队长,王宇昊理所当然地是那个最了解情况、最应该站出来给出解释的人。他是这场战斗的亲历者,更是牺牲者的指挥官。于是乎,刚刚因为队友的保护而有所消散的压力,立刻又以更大的力量,重新聚拢回他的身上。
人群的询问声,带着焦急与担忧,一声高过一声地响起。那些关于“少了谁?”“发生了什么?”的问题,犹如尖刀般,直接触碰到了王宇昊内心深处最痛苦、最脆弱的地方——他认为自己没能带回所有人的那份沉重责任。每一次询问,都是对他失败的提醒,都是对他内疚的加深。
而最终将王宇昊那层强装的坚硬外壳彻底击穿,将他打回原形的,则是一位忧心忡忡、身上带着无法形容的悲伤的年轻女人。惶恐与不安,好似阴云般写在了她的脸上。她不知何时,挣扎着挤到了人群的最前端,那张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庞,在格纳库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预示着她那颗难以平静、正在承受巨大煎熬的内心。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穿过所有幸存的队员,直直地锁定在王宇昊身上,带着一种质问,也带着一种最后的希望。直到她带着一种颤抖的、几乎破碎的声音,脱口而出那位队员的名字——那个永远留在了太空中的名字时,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撕裂了王宇昊那层强装的镇定。
他再也扛不住心中那份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强烈内疚感和羞愧感,那份对不起战友、对不起他家人的沉重罪责。在那一刻,他无地自容,无法面对那双充满悲痛与质问的眼睛。
他猛地低下了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身边的队友和人群,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格纳库。徒留下身后那群同样悲伤、却选择留下、默默承受的队员,以及那位独自站在人群中央,承受着失去至亲之痛的牺牲之人的遗孀,她的哭声,在喧嚣散去的格纳库内,显得格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