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能吞噬一切。
貂蝉那句绝望的诘问——“您会如何……看待妾身?”
——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庭院的空气中,压在我的心头。
我看到她那双倔强地忍住泪水的眼眸,此刻终于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水雾。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身体在夜风中微微颤抖,像是一朵即将在暴风雨中被彻底摧折的残梅。
她已经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准备,准备迎接我哪怕一丝一毫的轻视、厌恶,甚至是……杀意。
因为她知道,她所坦白的过往,对于我这个从黄巾之乱的尸山血海中一步步走出来的人,意味着什么。
我缓缓地,从那滔天的震惊与复杂的情绪中,将自己的目光抽离。
我没有去看她那张因痛苦和惶恐而煞白的脸,而是将视线,落在了那壶已经微凉的酒上。
我提起酒壶,为她那只已经空了许久的酒杯,重新斟满。
温热的酒液注入冰冷的杯中,升腾起一缕微不可察的白气。
然后,我将酒杯,轻轻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我的动作很慢,很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夜深了,酒凉伤身。”
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温和,
“喝了它,暖暖身子。”
就是这样一句平淡至极的话,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貂蝉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
我的勃然大怒,我的拂袖而去,我的冷漠审判……但她唯独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我的眼中,没有她想象中的鄙夷,没有她恐惧的厌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疏离。
那里面,只有一种她从未在我眼中见过的,深沉如海的怜惜。
那是一种看透了所有伪装,触摸到她灵魂深处那道最深伤疤的怜惜。
是一种洞悉了她所有身不由己,所有痛苦挣扎后的……理解。
“你……”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倔强了半生的眼睛,那双在刀光剑影中也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的眼睛,此刻,终于彻底失守。
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中滚落,砸在冰冷的石桌上,碎成一片晶莹。
那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委屈的泪,而是……
一道坚守了十数年的心防,在这一刻,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无法抗拒的温暖,彻底融化的泪。
她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毫无保留,压抑了十数年的所有痛苦、恐惧、自我厌恶,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决堤的泪水,奔涌而出。
我没有劝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她宣泄。
我知道,她需要这场宣泄。
许久,她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声音嘶哑而颤抖:
“将军……您……您不怪我?您不……鄙弃我?”
“我为何要怪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国贼的工具,而是一个在泥沼之中,拼尽全力想要保全自身洁净的灵魂。
我看到的,不是一双沾满罪恶的手,而是一双……在无边黑暗中,奋力想要抓住一丝光明的手。”
我的话,再次让她浑身一颤。
她怔怔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
“可是……可是……”
她激动地想要辩解,那份巨大的愧疚感让她无法接受我的“宽恕”,
“您不知道!您什么都不知道!蝉……蝉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将军的善良!”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磅炸弹,在我心中轰然炸响!
我瞳孔骤缩!利用我的善良?从一开始?
“您还记得……光和七年,颍川阳翟的那条小巷吗?”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我,终于鼓起了最后的勇气,准备揭开那个埋藏在她心底最深处,也是最让她痛苦不堪的秘密。
阳翟!小巷!
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了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风雨欲来的早春!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历史的舞台,在颍川追查黄巾妖道的踪迹。
在一个清晨,我于一条僻静的小巷中,从几个凶徒手中,救下了一个被追杀的、柔弱无助的女子。
我以为那是一场英雄救美的偶然邂逅,是我戎马生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那不是偶然。”貂蝉的声音,无情地击碎了我所有的记忆,“那一切,都是蝉……精心设计的一场戏。”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段时间,将军在颍川追查黄巾的动向,屡屡破坏张角的部署,早已被张让列为眼中钉。”
她开始和盘托出那段被彻底颠覆的往事,
“作为张让的联络人,我自然也知晓了将军的存在。
我知道您年轻有为,智计过人,更重要的是,我从各方汇集的情报中得知,您……心怀天下,有澄清宇内之志。”
“那时,我正处在最深的绝望之中。
我渴望摆脱张让的控制,渴望亲手毁掉那张罪恶的大网。
而您,就像一道划破黑暗的光,让我看到了万分之一的可能。”
“可是,我不敢。
我不知道您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不知道您是和那些人一样的伪君子,还是……真正值得托付之人。所以,我需要一场考验。”
“我利用一次与黄巾信使接头的机会,故意泄露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假消息,引来了张让麾下‘清道夫’的追查。
我算准了将军的巡查路线,算准了您出现的时间。
在那条小巷里,我上演了一场‘被追杀’的戏码。”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将我记忆中那幅“英雄救美”的画卷,割得支离破碎!
“那是一场赌博。
我赌的,是将军的品性。”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凄然的笑意,
“如果将军见死不救,或者趁人之危,那蝉……便死心认命。
可若是将军……如传闻中那般,是位真正的君子……
那我,就将我自己的性命,连同那份唯一的希望,一起押在您的身上!”
“结果,我赌赢了。”
我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我以为的仗义出手,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步应手。
我以为的萍水相逢,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投名状!
这巨大的情节反转,让我一时间竟有些无法呼吸。
“将军,您还记得吗?”她一边流着泪,一边从自己的发间,轻轻取下了一枚发簪。
在清冷的月光下,那枚发簪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它不是金,也不是玉,而是一枚样式古朴的梅花簪。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当然记得!当年,她“仓皇逃离”时,曾掉落了这枚发簪。
我后来拾到,一直以为是她无意遗落的信物……
“将军一定以为,这是蝉无意中掉落的吧?”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泪水再次涌出,“不……这也是蝉计划的一部分。”
她将那枚梅花簪,轻轻放在石桌上,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五片梅花花瓣。
“这枚发簪,是解开黄巾密信的……钥匙!”
“钥匙?!” 我失声惊呼!
“是!”
貂蝉肯定地说道,
“黄巾所用的密文,是一种以《太平经》篇目为基础的替代密码。
但它的密钥,却在时刻变化。
而这枚梅花簪上所刻的暗纹,每一道划痕,每一片花瓣的朝向,甚至簪尾那微不可察的弯曲弧度,对应的,正是光和七年,二月到四月间……所有密钥的变化规律!”
“我当时已经决定,要将一切都押在将军身上。
可我不敢直接告诉您,我怕您不信,更怕隔墙有耳,万劫不复!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将这份天大的秘密,送到您的手上!
我赌您在得到它之后,能凭借您的智慧,勘破其中的玄机!”
我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道闪电划过!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当年我截获了黄巾的密信,却对那如同天书般的文字一筹莫展。
直到我无意中,将这枚梅花簪放在了地图旁,月光下的影子与那些文字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对应……我才福至心灵,最终破解了“甲子年,天下大吉”的惊天阴谋!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灵光一闪,是上天的眷顾!
可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
那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的天意!
那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女子,用她微弱的生命之光,为我点亮的一盏引路之灯!
是她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为我,为这天下,留下的一线生机!
我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子,心中那最后的一丝芥蒂,那最后的一丝被“利用”的不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如山洪暴发般,无法遏制的……心痛。
“所以……”我的声音,变得无比沙哑。
“所以……”
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清澈得如同初生的婴儿,却也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在她心中埋藏了近十年,也折磨了她近十年的,最终的审判。
“蝉……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将军的善良。”
“利用您,逃出张让的魔爪。”
“利用您,破解黄巾的阴谋。”
“利用您,实现蝉心中那份……不甘为工具的,卑微的奢望。”
“蝉今日将一切和盘托出,不求将军原谅。”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解脱,也闪过一丝决绝,
“只求……能让将军看到一个最真实,也最……肮脏的貂蝉。”
“从此以后,无论将军如何处置,蝉……绝无怨言。”
说完,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安静地等待着,我最终的裁决。
庭院中,夜风萧瑟,吹动着那炉火,明灭不定。
而我的心,却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情感,彻底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