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山出了卫生院,来到公社粮站。
见牛车就停在站口,车斗里装着两袋玉米种,麻袋上可见“反修”二字。
粮站木门半掩着,陈青山刚靠近,就听见里头传来粗哑的男声。
“大山啊,这批‘反修三号’是省里特批的战备种,你可得看紧了,别让阶级敌人钻了空子。”
“放心吧老周,”
高大山的嗓门带着庄稼把式的憨厚。
“俺钥匙拴腰带上睡觉都不松。再说了,眼下临近年关,哪家不盯着这点种子下锅?”
两人干笑几声,陈青山却没心思听下去,直接走了进去。
“青山?”
高大山见陈青山掀开门帘进来有些意外。“这么快就复查完了?胳膊咋样?”
“没查。”
高大山浓眉一拧,伸手要扒拉他的石膏绷带。
“咋回事?是不是疼得厉害?俺早说别逞强——”
“不是胳膊!”
陈青山摆摆手,看周围还有旁人在,压低声音说,“是铁蛋的事。”
“铁蛋?”
高大山皱起眉毛,懵了。
“你去看个胳膊,关铁蛋啥事儿?”
陈青山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尤其是还有外人在场,只好伸手拽他。
“你跟我过来,亲眼看看就明白了。”
“哎哎哎!”
高大山被拽得踉跄,“俺这儿还忙着呢,你这小子咋毛毛躁躁的——”
“不当误事儿,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再晚了,铁蛋就得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这话分量太重,高大山终于收了笑。
他拍掉裤腿上的雪粒,冲粮站里喊:“老周,俺去去就来!要是张干事问起,就说俺巡仓去了!”
说罢,他跟着陈青山钻出粮站。
“到底啥事?”
高大山跺着脚取暖,“你别卖关子行不?铁蛋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前儿个柱他娘还说看见他在井台跟二顺子拌嘴——”
“他对象跟人勾搭上了。”陈青山直截了当。
“啥?”
高大山猛地停住,棉帽上的狗皮耳朵颤了颤。
“你说春桃?不能吧?那丫头……不能吧?”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陈青山指着前面说着。
高大山狐疑的看着陈青山,随后往卫生站走了几步,踮着脚张望。
……
……
两分钟后。
高大山一脸郁闷的蹲在卫生院后墙根的石碾子上。
陈青山从供销社出来,手里捏着包经济牌香烟,抖出一根递过去。
“眼见为实,这下信了吧?”陈青山自己也点了一根。
“狗日的!”
高大山猛吸一口,烟卷在风雪里明灭。
“铁蛋那小子,昨儿还说要把攒的布票换成花布,过年给春桃做棉裤,铁蛋对她多好啊,他咋能!咋能……”
说着,他突然把烟屁股按在石碾子上碾灭,粗粝的掌心蹭过脸膛。
“不行!俺得去治保组说说,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铁蛋还咋在村里做人?”
陈青山一把按住他肩膀:“你糊涂了?治保组一介入,全公社都知道铁蛋让人戴绿帽了。”
“这小子爹娘走得早,就王炮头一个爷,本就被人说‘没爹教’,这时候再闹大,铁蛋这辈子直不起腰了……”
高大山的拳头慢慢松开,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
“那咋办?”
他扯下棉帽抓了抓头发,“总不能看着那丫头骑在铁蛋脖子上拉屎吧?”
陈青山望着卫生院方向,叹了口气。
“咱们在这儿说破天也没用,关键还得让铁蛋自己选。”
“他要是想断,咱再想办法帮着体面散;他要是还糊涂,那谁也没办法。”
高大山想了半天,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关键还是看他。”
两人讨论完,驾着牛车离开了公社回红松屯,准备去铁蛋家说清楚情况。
……
路上,陈青山嘱咐道:“大山哥,万一王炮头在家,咱们就把铁蛋叫出来再说。”
“这事儿可不能让老人家知道了,他那脾气,拿枪去给赵春桃崩了都不意外。”
高大山往手心里呵着热气:“没事儿,王炮头这段时间没事儿就往后山跑,老猎户闲不住,说是教屯子里年轻人下套子,实则就是瞎溜达,溜达完再去蹭顿饭,应该不在家。”
说话间,牛车停在铁蛋家院外。
透过木栅栏,能看见院里整齐码着新砍的房梁木,墙角还堆着半筐红砖。
这些都是铁蛋省吃俭用攒下的,原计划开春就动工盖新房,迎娶心爱的姑娘。
两人对视一眼,陈青山抬手敲门。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三声,里面传来回音。
随后,铁蛋掀开厚重的棉门帘,看见院门口的两人:“大山哥、青山哥!你俩今天不忙吗?咋想着来俺这儿?”
陈青山晃了晃裹着油纸的方形物件:“从公社回来顺道带的,眼瞅着要过年,给你添点嚼头。”
“使不得使不得!”铁蛋慌忙后退半步。
可陈青山哪容他推脱,说着便将纸包抛过去,纸包精准落在他怀里。
铁蛋踉跄接住的同时,陈青山已经跨过门槛走进了屋里。
他的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堂屋。
原本靠墙的八仙桌挪了位置,腾出的空地整整齐齐码着青砖,梁上还挂着两串红绸。
看得出来,铁蛋已经在为结婚的事儿做准备了。
“炮儿爷没在家?”
陈青山假意拍打棉袄上的雪粒,余光却盯着炕头一叠花布,瞧那料子,不用猜,准是给赵春桃做嫁衣的料子。
“去隔壁屯教二楞他爹下套子了,中午就留在那儿吃饭了。”
铁蛋蹲下身往灶膛添柴,火光照亮他憨厚的笑脸。
“你俩今儿就在这儿吃,这不刚发了面,一会儿蒸豆包!”
陈青山看着他,指了指他怀里的包裹,“不急,先拆开看看里面是啥。”
铁蛋把东西放在桌上,搓了搓手,嘴里念叨着是啥好东西,便小心翼翼拆开。
“东西咋样,喜欢吗?”陈青山语气阴阳怪气的问。
只见里面分别是两斤绿豆;几块绿豆糕;一顶墨绿色的棉帽,以及一只破鞋头。
要不是买不来王八,陈青山高低再塞个王八进去。
其中代表着啥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任谁怕是都能看出这是另有隐喻。
而铁蛋拆开后也明显愣了片刻。
但在随后,就笑的露出两排黄牙。
“嘿!这帽子颜色鲜亮!春桃总说缺顶配新棉袄的帽子,正好送给她!绿豆糕春桃也爱吃!”
陈青山和高大山无语凝涩,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