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忘川
张兴东的木桨划出第三道水纹时,船底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这声音在涛声阵阵的忘川河上本该微不足道,此刻却像惊雷般炸在他耳中——船板与船帮衔接的地方,正渗出缕缕黑色的河水,像群不安分的小蛇,顺着木纹缓缓爬升。
一、漏水的渡船
“陛下,船底破了!”太白金星的云纹袍角已经浸在水里,他举着的罗盘指针疯狂打转,铜盘上“奈何桥—南天门”的航线被墨色河水晕染得模糊不清。这是艘用桃木制成的渡船,还是三百年前孟婆亲手凿的,船身上刻着的“轮回”二字,此刻正被河水浸泡得发胀。
张兴东将木桨横在船舷的瞬间,看见船底的破洞已经扩大到碗口大小。黑色的河水裹挟着细碎的光点涌进来,那些光点在船舱里打了个转,竟化作些模糊的人影——有他渡劫时助过一臂之力的山神,有瑶池宴上递过酒盏的仙娥,还有三百年前在终南山,被他救下的那只断翅仙鹤。
“启动应急法阵啊!”太白金星的智能手环发出刺耳鸣叫,屏幕上闪烁的“灵力不足”提示,像记响亮的耳光。三天前出发时,太上老君还拍着胸脯保证,新研发的“全自动渡水系统”能抵御八级河浪,此刻那些镶嵌在船舷的符文,却像褪色的贴纸般毫无反应。
忘川河的水流突然湍急起来。张兴东稳住船身的刹那,看见船头的桃木雕像正在流泪——那是尊撑船的老翁像,据说原型是第一任孟婆的夫君。此刻老翁的眼眶里渗出黑色的河水,顺着胡须滴落在船板上,竟在积水里拼出“还债”二字。
他忽然想起五百年前的那个雪夜。刚修成仙体的他为了抄近路,曾踏碎过忘川河的冰面,当时无数幽魂抓住他的脚踝,是撑船的老翁用篙子将他救上船。老翁说:“这河记仇,欠了的总要还。”
二、下沉的往事
船身倾斜到三十度时,张兴东的靴底已经湿透。黑色的河水漫过脚踝,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极了他当年在昆仑山顶遭遇的冰棱。他弯腰去堵破洞的瞬间,看见水里浮出些熟悉的物件:有他初学修仙时用的瓷碗,有登基时众仙朝拜的玉圭,还有去年在蟠桃宴上,被他失手打碎的琉璃盏。
“是河伯在发怒!”太白金星指着水面突然浮现的漩涡,漩涡中心泛着诡异的红光,“上个月您批准在忘川河建水电站,河伯的府邸被淹了半截!”
张兴东的木桨杵进漩涡的刹那,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巨力拖拽。他看见水面裂开的缝隙里,站着个青面獠牙的河伯,手里举着块写满“抗议”的木牌,牌上的字迹被水泡得发胀,正是用他签发的《三界水利规划书》糊的面。
船身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张兴东将救生筏吹起来的瞬间,听见桃木船发出痛苦的呻吟——船尾的木板正在崩裂,露出里面嵌着的一缕青丝,那是孟婆当年造船时,特意放进船骨的,说能“镇住河里的怨魂”。此刻这缕青丝遇水舒展,竟化作条细细的锁链,一头拴着船板,一头沉入水底,像在拉扯着什么不肯放手。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总爱嘲笑凡人的“轮回说”。直到三年前,夜游神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张照片:忘川河底堆积的执念,已经堆成了座小山,最上面那层,是他当年为了修仙,狠心斩断的凡尘牵挂。
三、泅渡的微光
渡船彻底沉没时,张兴东正抓着救生筏的绳索。黑色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口鼻间灌满的腥甜液体里,竟混杂着些熟悉的味道——有终南山的松针香,有昆仑顶的雪水味,还有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熟透的桃子特有的甜香。
“陛下!跟着光走!”太白金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老神仙正踩着块浮木拼命划水,他的胡子上挂着水草,像串滑稽的流苏。张兴东抬头的瞬间,看见水面漂浮的光点突然汇聚,在黑暗中拼出条蜿蜒的光路,像极了他当年在终南山走夜路时,头顶那串引路的萤火虫。
游出三丈远后,他的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的刹那,看见只苍白的手正死死攥着他的靴带,手的主人从水里探出头来,竟是三百年前被他判了“魂飞魄散”的鲶鱼精。那妖精的嘴唇翕动着,吐出的水泡里浮出些字:“当年你说我害了凡人,可知那些凡人偷了我的珠?”
张兴东猛地挣脱的瞬间,看见更多的幽魂从水里探出头来。有被他贬下凡的卷帘大将,有因他一句话被拆了洞府的狐仙,甚至还有去年被他下令关闭的“修仙直播”里,那些失去信仰之力的散仙。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像在看一个溺水的同行者。
光路由暗转明的地方,突然出现座小小的石桥。桥栏上爬满了青色的藤蔓,开着白色的小花,花瓣落在水面的刹那,竟化作些透明的小船,载着些面目安详的幽魂缓缓漂向对岸。张兴东认出那是座废弃的旧奈何桥,早在五十年前就被“全自动轮回通道”取代,此刻桥头上坐着个老妇人,正用木勺舀着锅里的汤——正是孟婆。
四、靠岸的船
抓住岸边水草的瞬间,张兴东的手指触到了温暖的泥土。他趴在河滩上大口喘气,看见太白金星正被几个幽魂扶着上岸,老神仙的云纹袍已经湿透,却紧紧攥着块桃木片——那是从沉没的渡船上捡的,上面还留着“轮”字的一半。
孟婆端着碗汤走过来时,汤碗里的热气在冷风中凝成些奇异的形状。张兴东接过碗的刹那,看见汤面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五百年前那个在终南山砍柴的少年,正对着溪水发愁今晚的口粮。
“你的船破了,不是因为河伯发怒。”孟婆的声音像浸过河水的棉絮,“是你心里的洞,终于漏了。”她指了指张兴东胸前的护心镜,镜面此刻正裂开细纹,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往事,正顺着裂纹一点点渗出来。
张兴东喝了口汤的瞬间,喉咙里突然涌上股熟悉的味道。那是他小时候生病时,母亲熬的姜汤味,带着点辛辣的暖意。他想起自己成仙后,为了“断尘缘”,特意在记忆里抹去了母亲的模样,此刻那模糊的面容却在汤雾里渐渐清晰。
对岸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张兴东看见些透明的小船正顺着光路漂来。船上坐着的幽魂们面带微笑,有鲶鱼精,有狐仙,还有那个被他拆了洞府的卷帘大将。他们经过旧奈何桥时,孟婆会递上一碗汤,喝了汤的幽魂身形渐渐变淡,最后化作点点星光,融入初升的朝阳里。
“该回去了。”太白金星的声音带着水汽。张兴东站起身的刹那,看见那艘沉没的桃木渡船,正静静地泊在岸边,船底的破洞已经被些青色的藤蔓填满,藤蔓上开着的白色小花,和旧奈何桥栏上的一模一样。
返程的路上,张兴东解开了护心镜。镜面裂开的纹路里,渗出些金色的光点,那些光点在他掌心盘旋片刻,竟化作艘小小的桃木船,船身上刻着的“回”字,笔画里还沾着些湿润的泥土。
他知道,有些破洞永远堵不上,就像有些河水总要漫过船舷。但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忘川河面时,张兴东忽然明白,所谓泅渡,从来不是靠坚固的船,而是靠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光——就像此刻他掌心里的小船,哪怕只有寸许长,也能载着初心,漂回最初的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