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殿下竟然有这样的见解,真是让我心生惭愧。”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低声重复,心中震撼不已。如果是某些博学的大夫说出来的话,姚广孝或许还能理解,但这样的话语出自一位皇孙之口,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这就是将继承大明江山的人吗?
有了这样的人物,他还需要辅佐燕王吗?
难道这个人不是比燕王强上千百倍吗?
他一生修行佛法,却未曾遁入空门隐居。
只因心中怜惜世间众生的苦难。
然而,仅凭一己之力,又怎能拯救这芸芸众生?
所以他才想要辅佐一位皇帝。
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便准备起兵造反**,亲手打造属于自己的天地。
至于他自己,从未有过追求荣华富贵的想法。
实际上,历史上姚广孝在帮助朱棣登基后,朱棣多次劝他还俗享受荣华,都被他婉拒了。
即便立下了盖世功勋,他也依旧过着简朴的生活,穿布衣、吃素食,每日以青灯古佛相伴。
因为他不贪恋尘世繁华,不爱钱财,不迷恋美色,也不追逐名利。
虽然身为黑衣**,却上朝议政,下朝诵经。
世人皆称他是祸乱天下的妖僧,使得天下陷入战火,生灵涂炭。
但又有谁真正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百姓生活艰难?
民生疾苦?
若能得到一位贤明的君主,那便是人间至福!
如果没有,那么反叛又有何不可?
兴盛时百姓受苦,衰败时百姓更苦。
与其让人人长期被磨难折磨,忍耐到极限,
不如尽早起事。
即便因此导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必须重建一个太平盛世。
天下安定,哪有不付出代价的道理?
至于世人的评价,不过是身外虚名罢了。
但如果掌握权力的就是他心中理想的君王,
他又何须再起兵造反呢?
朱允熥轻推窗棂,仰首凝视天际,悠悠说道:“纵使功勋万世,然其重不及‘黎民百姓’四字!”
“既晓天地辽阔,仍惜草木葱茏!”
“曾闻有人云:仁者不宜为官。”
“然若心无百姓,又怎能肩负社稷重任?”
“当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也!”
忽而回首,望向已然惊呆的黑袍僧人,道:“广孝大师,本王欲兴盛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
“再无饥寒交迫之人,天下无漏雨之居!”
“本王要这片山河,尽成锦绣之地!”
“大师自小研习佛法,常言渡化众生,可愿施展平生所学,助本王成就旷古伟业?”
老僧合掌微笑,道:“善哉!”
……
金陵城的秋日,气候诡异。
先前还是天高气清,虽凉风拂面,却不甚寒冷,极为温婉。
临近黄昏,却骤然飘起细雨。
秋风携寒意袭来,深入骨髓,令人禁不住战栗。
南方秋冬的寒,与北方截然不同。
湿冷交织,渗透每一寸肌肤。
那寒意仿若并非外界入侵。
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
行人匆匆奔回家,躲避这刺骨的雨。
有人撑伞,有人披蓑衣。
杨士奇两手空空,不躲雨,也不疾走,从容漫步在冷雨中,似闲庭信步。
街道两旁的店铺里,偶尔有人投以异样目光。
不解为何此人如此愚笨,任凭自己淋雨。
终于有人忍不住喊道:“少年郎,为何不避雨?何不到店里暂歇?”
杨士奇笑着答道:“多谢!但今日我不避雨。”
那人追问:“这是为何?莫非有烦心事?”
杨士奇立于雨中,笑容满面,道:“并无烦心事,倒是一件大事让我欢喜。”
杨士奇伸出手迎向雨水,抬头望天,说道:“福气自天上来,人容易得意忘形。这场雨恰到好处,淋一淋,能让人冷静下来。”
说罢,他依旧从容前行,任凭风雨袭来,脸上的笑意却未减分毫。
……
一路步行回吴王府,洗漱更衣后,天已快黑了。
杨士奇叫来仆人,详细询问了今日府内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又去了报社,把明天要出版的报纸全都准备妥当。
接着,他还去探望了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朱高炽和朱高煦。
走到姚广孝住处外,透过半开的窗户,从外面瞧见那正在打坐念经的和尚,却没有进去攀谈。
等所有事情处理完,已是将近二更时分,这才来到朱允熥的房间。
见面后,照例让旁人都退出去,朱允熥开口问道:“结果如何?”
“成了!”杨士奇简洁地答道。
朱允熥眉间微蹙,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
不仅没露出喜悦之情,反而更加忐忑不安。
他原本想问问杨士奇在老朱面前的表现怎么样,是否得到了认可。
然而,杨士奇的回答明显是指他之前策划的事情。
初次面见老朱就这么急于行动?
他这是低估了老朱的能力,在刀刃上起舞啊!
“皇祖父难道就这样轻信你了吗?”
朱允熥可不相信老朱是个那么好糊弄的人。
“不是!”杨士奇摇头,“陛下一开始就看穿了我的话,从头到尾,直至最后,陛下都没信我。”
他的语气非常肯定。
今天与皇帝会面时,两人所说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在他离开皇宫后反复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才敢确定无疑。
朱允熥惊讶,没有立刻追问,而是耐心等待杨士奇自行说明。
“陛下果然不愧为创立大明帝国的真命天子,风采卓绝,心智谋略远超常人。”
“我出身低微,以往所见之人大多平庸,甚至愚钝。”
“与这些人交往久了,难免对世人产生轻视之心。”
“直到最近见到殿下,今日又拜见陛下,才明白强中自有强中手,山外青山楼外楼。”
咦……你夸老朱别忘了带上我!
朱允熥心里默默想着,却没出声制止。
“殿下虽年纪尚轻,却才华横溢,每每有独特见解与非凡之举。行事往往出乎常人意料,从看似无望之处入手,却暗合大道,气势磅礴,不可阻挡,让人不得不钦佩。”
“至于陛下!”杨士奇提及老朱,脑海中浮现出今日会面的情景,说道,“陛下威严莫测,圣心深邃似海。”
“我先前听殿下说起陛下之事,还以为陛下是个重感情的人。”
说到此处,朱允熥笑着插话:“难道皇爷爷不是这样的人吗?”
“当然!”杨士奇深吸一口气答道,“陛下确实是重情重义之人。”
“只是,陛下心境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喜怒哀乐皆能随心所欲,非普通重情之人所能及。”
朱允熥放声大笑。
好一个喜怒哀乐随心所欲,形容得恰如其分!
普通人面对巨大的悲痛或愤怒时,往往会被情绪冲昏头脑,失去理性判断力。
待情绪平复后,又懊悔不已。
然而老朱却与众不同。
尽管他也时常产生各种情感,而且很多时候这些情感表现得更为强烈,但他即便在情绪最为激动之时,依然能保持清醒,理智地分析问题,丝毫不受情绪干扰。
这或许是他早年间历经坎坷、艰苦求生的过程中逐渐练就的能力。
那时的他,无论处境多么艰难险阻,无论多么悲伤愤怒,都必须保持冷静。
唯有如此,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渡过难关!
杨士奇忽然想到什么,说道:“今日见到陛下,看他身体并无大恙,更没有衰弱迹象,反而是精神抖擞,殿下尽可安心。”
朱允熥不解道:“这倒奇怪了,皇爷爷昨天还突然晕倒,从今天开始更是称病罢朝,不理政务……”
他低声嘀咕着,忽然间灵光一闪,茅塞顿开。
杨士奇笑着说道:“依我看,陛下昨天的昏迷十有**是故意为之。”
“陛下既担忧殿下安危,又关注朝廷大事。”
“装病晕倒,正是为了引那些别有用心者主动现身。”
“不想殿下迅速康复,陛下便又借口身体不适,让殿下摄政理政。”
“如此一来,他自己便可稳坐宫中,掌控全局,同时也能帮助殿下清除不少障碍。”
朱允熥叹息一声:“皇祖父心思深远,我实难及也。”
杨士奇接着道:“今晨入宫时,我发现许多官员聚集在大殿之外的**处,声称要请求陛下撤销让您监国理政的旨意。”
“这并不意外。”朱允熥回应,“皇祖父的旨意已正式下达,然而今日整整一天,我没有收到任何奏章,也未曾有官员前来奏事。”
这显然是有意冷落监国吴王之举。
简单来说,这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武将勋贵们倒是不会如此。
毕竟他们本就粗犷,平日无战事时,也不会写奏章。
平日处理政务,多由文官负责。
若朱允熥被立为储君,他们自然会上贺表。
但监国不同。
杨士奇轻笑一声,“殿下无需担忧,他们目前不过是借殿下身体不适、不便打扰为由,暂且搁置政事上报,观望殿下如何反应。”
“再者,这也是在试探殿下是真的伤势严重,还是假装受伤。”
“殿下只需保持冷静,静观其变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