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词心录》:荷风蝉影里的诗与故人
楔子
云麓山的夏,是被一滴晨露惊醒的。
煜明握着那页素笺,指尖拂过宣纸上墨色的纹路。这是阿澈寄来的信,信末附了三首七律,字迹俊逸如昨,却多了几分田间泥土的气息。“煜明兄亲启:别来数月,云麓山荷花又盛,田间豆棚新绿,夏夜流萤似星。偶得拙句,望兄不吝赐教。”落款处,“蓝天白云-昱明”六个字,让他想起去年此时,两人在荷塘边煮茶论诗的光景。
他将诗稿铺展在案上,窗外蝉声正浓,透过纱窗织成一张夏的网。三首诗,分别题作《盛夏赏荷》《夏日田间》《夏夜纳凉》,墨迹间流淌的不仅是景致,更是岁月里未曾淡去的情谊。煜明起身,将青瓷瓶里的薄荷茶续满,茶汤碧绿,一如记忆中阿澈眼底的光。
“该去看看他了。”他喃喃自语,取过竹编行囊,将诗稿小心收妥。云麓山的风,想必已带着荷香,正穿过青石板路,叩响故人的柴扉。
一、盛夏赏荷:绿裙翻风处,诗在水中央
云麓山的荷塘,藏在山坳深处,需穿过一片幽篁。煜明到时,阿澈正站在九曲桥上,青衫被风拂起,像一片欲飞的荷叶。他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石桌上铺着半幅生宣,墨汁未干。
“阿澈!”煜明唤道,脚步声惊起了荷叶下的锦鲤,哗啦一声,水花溅在桥栏上,碎成点点银珠。
阿澈回头,眼中笑意如荷间露珠般清亮:“煜明兄,你可算来了。快来看,今日的荷花开得正好。”
荷塘确实到了盛时。千顷碧叶铺陈开去,一直漫到水天相接处,正如诗中所写“绿裙摇曳映天涯”。那荷叶被风一吹,翻出背面的浅绿,像是无数条绿裙在风中起舞。粉白的荷花点缀其间,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尽情舒展,花瓣边缘染着淡淡的胭脂色,正是“粉靥盈盈沐物华”。阳光透过叶隙,在水面织就斑驳的光影,偶尔有鲤鱼跃出水面,惊碎一塘波光,恰似“荷叶翻风惊鲤影”。
“你看那边。”阿澈指向荷塘深处,一叶兰舟正缓缓划过,船头立着位采菱女,竹篮里盛满了青菱。她轻启朱唇,吴侬软语的采菱曲顺流而下,歌声清越,连兰舟都仿佛被这韵律催动,在莲叶间轻盈穿行,正是“采菱曲韵动兰槎”。
煜明走到石桌边,见纸上刚写了前两句:“绿裙摇曳映天涯,粉靥盈盈沐物华。”墨迹饱满,笔势灵动,将荷叶荷花的姿态写活了。“好一个‘粉靥盈盈’,”煜明抚掌赞叹,“这‘沐物华’三字,更见晨光下荷花的温润光泽,非亲历者不能道也。”
阿澈递过一杯新沏的莲心茶,茶汤澄明,浮着两瓣干莲蕊:“前日破晓来此,见晨露在荷叶上滚动,如珍珠般圆润,便想起‘碧盘轻托珍珠露’。只是这‘玉藕深藏琥珀瑕’,却是费了番心思——你可知,昨儿我下水摸藕,才见那淤泥深处的玉藕,断口处竟有琥珀色的光斑,恰似藏着瑕疵的美玉。”
煜明低头品茶,舌尖微苦,随即回甘。他望向荷塘,想象着水下玉藕的模样,那深藏的“琥珀瑕”,不正是自然造化的妙笔吗?忽然,岸边传来清脆的笑语,原是几个孩童划着小船追逐嬉戏,船桨划破水面,将倒映的花影碎作千万片,正如诗末所写:“忽听岸边娇语脆,小船划破水中花。”
“你这诗,通篇皆画,”煜明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阿澈脸上,“尤其是结句,以动破静,将整个荷塘的生机都唤出来了。只是不知,你写此诗时,可曾想起去年我们在此处遇着的那位老画师?”
阿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怎会不记得?他说‘画荷需画其骨,写诗当写其魂’。如今看来,这荷塘的魂,便在这风动、鱼惊、歌起、船行之间啊。”
风掠过荷塘,带来满袖荷香。两人并肩站在桥上,看日光在叶间流转,听采菱曲渐渐远去。那些关于诗的探讨,关于自然的感悟,都化作了风中的絮语,与满塘荷花一同,在夏日的时光里静静生长。
二、夏日田间:汗滴禾下土,诗在稻粱间
从荷塘往北约半里,便是阿澈家的田地。午后的阳光炽烈,将田埂晒得发烫。煜明跟着阿澈穿过一片毛豆地,只见豆荚垂在棚架上,被日光镀上一层金红,正是“豆角垂棚映日霞”。
田里,几个农人正在侍弄秧苗。青绿色的秧苗密密匝匝,织成一张巨大的绿毯,铺满了平坦的沙地,正如诗中“秧苗织绿遍平沙”。一位年轻农妇弯腰劳作,头上的草帽斜斜遮着半边脸,露出的脖颈被汗水浸湿,她抬手用汗巾擦拭脸颊,动作利落,面容却透着几分娇俏,正是“草帽斜遮娇俏影,汗巾轻拭玉容嘉”。
“阿澈哥回来啦!”农妇直起身,笑着打招呼,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粘住。
“秀娘,今日秧苗长得可好?”阿澈递过水壶,“天太热,歇会儿吧。”
秀娘接过水壶喝了两口,目光落在煜明身上:“这位是……”
“我城里的朋友,煜明兄。”阿澈介绍道,“他最爱田园风光,我带他来看看。”
煜明拱手致意,目光却被农妇手中的荷锄吸引。锄头柄上沾着新泥,还挂着几滴晶莹的露珠,仔细一看,竟是蔷薇花瓣上的晨露——想必是清晨锄地时,路过蔷薇丛,沾带了过来。这情景,恰似诗中“荷锄带得蔷薇露”。再看远处,一位老汉挑着担子从田埂走过,担子两头的水桶晃悠,惊起了旁边栀子花丛中的几只白蝶,正是“挑担惊飞栀子花”。
“阿澈,你这《夏日田间》一诗,”煜明忍不住开口,“看似写景,实则写人。‘最是炎天农事紧,炊烟起处唤还家’,末句尤其动人,将农人辛劳与归家的温情写得熨帖。”
阿澈蹲下身,拨弄着豆叶:“前日正午,我见秀娘他们还在地里,日头毒辣,汗珠掉在秧苗上,转眼就蒸干了。忽然就想起‘锄禾日当午’,可如今亲身体会,才知那‘汗滴禾下土’背后,是多少实实在在的辛苦。”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写‘荷锄带得蔷薇露’时,我其实想的是,即便在最辛劳的劳作中,农人也能与自然的美相遇,这或许就是生活的诗意吧。”
秀娘在一旁听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阿澈哥总爱把泥巴事儿说得这么好听。其实哪有什么诗意,不过是靠天吃饭罢了。”她说着,指了指远处屋顶升起的炊烟,“看,我娘叫吃饭了,你们也去我家喝碗绿豆汤吧?”
煜明望着那缕袅袅升起的炊烟,在蓝天下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他忽然明白,阿澈诗中的“炊烟起处唤还家”,不仅是写实,更是一种对生活本真的眷恋。在这片土地上,汗水与稻粱共生,辛劳与温情并存,而诗词,正是将这些平凡却珍贵的瞬间,酿成了永恒的光。
走进秀娘家的小院,桌上已摆好青瓷碗,盛着冰镇的绿豆汤,汤里浮着几颗艳红的枸杞。院角的丝瓜藤上,一只蜻蜓静静停驻,翅膀在阳光下透明如纱。煜明喝着汤,听着阿澈和秀娘聊着今年的收成,忽然觉得,这田间的风,比任何诗句都更懂得生活的滋味。
三、夏夜纳凉:流萤织梦时,诗在星河里
暮色四合时,云麓山被染上一层淡紫。阿澈在溪边的老柳树下摆了竹席,桌上放着刚摘的西瓜和葡萄。煜明坐在席上,看夕阳的余晖透过柳丝,在水面织成金色的网,正如诗中“老柳垂丝弄晚霞”。
忽然,几点幽绿的光从草丛中升起,忽明忽暗,在暮色里游走。是流萤。它们越聚越多,时而掠过水面,时而停在柳梢,将夏夜织成一张闪烁的网,正是“流萤舞夜照堤涯”。远处的高树上,蝉声依旧聒噪,只是比白日多了几分慵懒,“蝉噪高枝鸣暑气”;近处的池塘里,青蛙鼓起腮帮,呱呱声此起彼伏,与蝉鸣应和,“蛙喧浅沼鼓轻纱”。
阿澈拿起一把蒲葵扇,缓缓摇动,凉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驱散了暑热。“这扇子还是去年你送我的,”他笑着说,“你说‘蒲葵慢摇凉风至’,如今果然应验了。”
煜明接过扇子摇了几下,扇面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他拿起一块西瓜,红瓤黑籽,咬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浸透了燥热。“你这《夏夜纳凉》,最妙的是‘瓜果清甜笑语哗’,”他指着桌上的葡萄,“你看这葡萄,紫得像玛瑙,吃在嘴里,甜得连笑语都染上了蜜色。”
阿澈仰头望着夜空,星河渐渐清晰,一条璀璨的光带横亘天际。“昨夜看星时,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说银河是织女的丝带。”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于是就写了‘忽望星河添绮梦’——人在天地间,总得有些不着边际的念想,才算不负这良夜。”
煜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弯新月不知何时已爬上柳梢,清辉洒在溪面,映着岸边的莲花。“‘一弯新月映莲花’,”他轻声念道,“这结句,将天上月与水中花连在一起,倒像是梦与现实的交织。”
两人沉默下来,唯有蒲扇摇动的声音,与流萤的微光、蝉蛙的鸣唱融为一体。溪水潺潺流过,带走了白日的喧嚣,也带走了岁月的尘埃。煜明忽然想起方才在田间看到的汗水,在荷塘见到的荷香,此刻都化作了这夏夜的宁静与温柔。
“阿澈,”煜明忽然开口,“你可知,为何我如此喜欢读你的诗?”
阿澈转过头,眼中映着星河的光。
“因为你的诗里,有景,有情,更有‘真’。”煜明缓缓道,“赏荷时,你看到的不仅是花,更是风动鱼惊的生机;田间时,你写下的不仅是劳作,更是汗与露交织的烟火;纳凉时,你描绘的不仅是夜色,更是星与梦共舞的诗意。这三分真,胜过千言万语。”
阿澈闻言,眼中泛起微光,他拿起桌上的诗稿,借着流萤的光,又添了两句:“云麓词心何处觅?一溪风月两相知。”
煜明看着那两句诗,忽然明白,所谓《云麓词心录》,从来不是孤芳自赏的文字游戏,而是与自然对话、与故人相知的心灵印记。就像这夏夜的流萤,看似微弱,却能照亮彼此眼中的星河;就像这山间的风,看似无形,却能将友情的芬芳,吹往岁月的深处。
尾声
夜深了,流萤渐少,蝉蛙也渐渐睡去。阿澈送煜明到山路口,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霜。
“明日可还来?”阿澈问。
煜明点头,从行囊里取出一卷纸:“来时路上,依你的诗境,画了幅《云麓夏韵图》,你且收下。”
阿澈展开画轴,只见上面绘着荷塘、田间、柳溪,还有两个对坐纳凉的人影,笔墨间流淌着夏日的光影与情谊。他抬头看向煜明,月色下,两人的笑容重叠,一如多年前初遇时的模样。
“回去吧,”煜明说,“明日荷花开得更盛,我们再去塘边煮茶。”
阿澈目送煜明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手中的画轴还带着友人的温度。他低头看了看袖中那页诗稿,上面“云麓词心何处觅?一溪风月两相知”的墨迹,在月光下仿佛也化作了流萤,轻轻飞舞。
云麓山的夏,因为有了诗与故人,便成了岁月里永不褪色的风景。而那些被清风收录、被流萤见证的词心,终将在时光的长河里,酿成一坛醇厚的酒,待他日重逢时,与君共饮,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