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毫无惧意。
实则龙威之下,他早已汗透重衫。
生死于他不过寻常,纵使刀斧加颈亦能面不改色。
可他惧怕毕生筹谋就此夭折。
如今的番邦外交司,不仅统辖着往来诸国的要务,更在周边十余小国埋下了暗桩。那些明为商贾的属下,凭大明子民身份与贩运的奇珍异宝,早已与当地权贵暗通款曲。
这些棋子不仅为衙门输送着源源白银,更捎回各国机密要闻。凭借这些情报,道衍得以洞悉番邦虚实,更精心编织着蛛网般的谋略。
这些蛮夷小国不似中原王朝底蕴深厚,在金银与话术攻心下,其朝堂争斗宛如儿戏。有时只需稍加撩拨,便能令其政局动荡。若他愿意,一纸书信便可掀起血雨腥风。
这般执掌他国命脉的快意,令他沉醉不已。
可今日触怒天颜,多年心血恐将付诸东流。
他怎能不惧?
回首望向巍峨宫阙,道衍再次拭去额间冷汗,暗自决断:
‘往后面圣之事,还是交由胡大人周旋为妙。’
‘唯有他与陛下患难之交,方能应对这开国雄主。’
‘贫僧这等包藏祸心之人,合该永堕幽冥。’
掸了掸衣袖,他终是转身迈向宫门。
且将杂念抛却,案牍劳形去罢!
“诸位借光——当心磕碰——”
“稀奇玩意儿应有尽有——”
“招募短工——要吃苦耐劳的——”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街巷间流转。
胡大老爷倚在客船栏杆上,眯着眼睛欣赏码头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脸上堆满了惬意的笑容。
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热闹场景。
整日闷在应天城里,实在无趣得紧。
瞧,这才刚到几百里外的苏州,氛围就截然不同了。
待马车行李都搬运妥当,胡荣前来禀报:\"老爷,一切准备就绪,可以上岸了。\"
\"走吧。\"
胡大老爷最后瞥了眼喧嚣的码头,随着胡荣迈步下船。
车厢里,娜娜和秋月早已安静候着。见老爷上车,两人立刻凑上前。
\"老爷,咱们能在苏州待几日?\"娜娜眨着大眼睛问道,\"都说苏州最是繁华,我们姐妹想好好见识见识呢!\"
望着兴致勃勃的娜娜,再看看默不作声却满眼期待的秋月,胡大老爷无奈摇头:\"明日我得会见知府,应酬怕是要耗上一整天。你们若想逛,自己去吧,记得带上随从和锦衣卫。\"
娜娜闻言喜出望外,搂住老爷就在脸上亲了一口:\"老爷最好了!\"
这举动似乎触动了素来腼腆的秋月,她偷偷瞄了老爷一眼,迅速凑上去也啄了一下,随即羞得满脸通红。
\"哟?\"胡大老爷打趣道,\"咱们老夫老妻的,怎么亲一下反倒害羞了?\"
秋月把发烫的脸蛋埋进手心,娜娜笑着解围:\"老爷别逗她了,这丫头见生,能在马车里这样已经很勇敢啦!\"
谈笑间,马车穿过苏州城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座气派的宅院前。
\"老爷,孙大人准备的府邸到了。\"
胡大老爷撩开车帘,望着眼前的宅子感叹:\"孙铭阳倒是舍得下本钱,这般宅院可非比寻常啊。\"
胡大老爷抬眼望去,一扇黑漆铜钉大门映入眼帘,门楣上悬着\"迎春园\"的金字匾额。
最令人震撼的是两侧高耸的白墙,绵延不绝,竟望不到尽头。
这般规模,显见园子占地极广。
\"小的孙府管家孙道,拜见相爷!家主未能亲迎,还望相爷恕罪。\"
胡大老爷正打量着这座即将入住的园子,一位随胡荣等人从码头赶来的中年男子恭敬行礼。
胡大老爷挑了挑眉:\"哦?你是孙铭阳府上的?\"
\"那老夫问你,这宅子是盐商的产业,还是海商的?\"
孙道闻言面色一僵,讪笑两声,却不敢作答。
显然这问题即便知晓答案,他也不敢贸然回应。
胡大老爷不以为意地挥挥手:\"罢了,回头我亲自问孙铭阳便是。\"
\"开门吧,先安顿下来再说。\"
孙道如蒙大赦,连忙引路入内。
安顿行李这等琐事自然无需胡大老爷费心。
他背负双手,悠然跟在孙道身后,细细品鉴这座造价惊人的园林。
江南富庶果然名不虚传。
园中一景一物皆见匠心,图案纹样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花草树木尽是异地珍品。
看似朴实无华,却处处透着奢靡。
这种内敛的奢华,让胡大老爷暗自咂舌:这园子怕是耗费不赀。
行至后院,景致更胜前庭。
江南湿润的气候滋养着满园奇花异草,假山流水相映成趣。
\"好一处江南园林!\"
\"单看这后院景致,至少耗银五万两!\"
胡大老爷一眼便道破玄机。
孙道听得后背发凉:这位相爷的眼力,未免太过精准。
简单巡视一圈后,胡大老爷终于回到正房歇息。
后院正房中,胡大老爷的行装早已拆开,整齐地铺陈在床榻上。
胡荣正指挥着几名陌生的仆役,将胡大老爷箱中的物件一一取出。
他迫不及待想在老爷面前露一手新学的茶艺。
总该让老爷好好歇息才是。
这苏州之行,日子还长着呢!
孙府管家孙道此刻有些心神不宁。
胡大老爷的名号,他早从自家老爷口中听过无数次。
可那些传闻终究只是耳闻,难免让人凭空添些想象。
唯有亲眼所见,方知何为大明丞相!
孙道赶忙躬身行礼:“胡相可还有吩咐?”
胡大老爷随意摆手:“给你家老爷带个话,今晚让他私下过来一趟。”
“有些话,在衙门反而不便开口。”
“明白?”
孙道岂会不懂,当即领会深意。
“不知胡相是否方便让老爷陪您用晚膳?”
胡大老爷眉梢微挑:“你这管家倒是周到。”
“不敢当胡相夸赞!”
“就冲你方才这话便当得起!叫他来吧。”
三言两语间,胡大老爷便定下了本地知府的行程,还是令其主动登门。
二人皆不觉有何不妥。
孙道又问:“小的可否为您备桌新鲜席面尝尝?”
胡大老爷略作思索,瞥他一眼:“多备几桌。”
“这些锦衣卫随我同来,吃你们一席也无妨。”
孙道顿时冷汗涔涔,只得连连应声。
见胡大老爷再无吩咐,他缓缓退下,随即快步离开迎春园报信去了。
听着远去的急促脚步声,胡大老爷毫不意外。
若对方无此反应,反倒奇怪。
他朝身旁招招手:“娜娜、秋月,随老爷走走。”
“先瞧瞧这园子。”
“人家可是耗了重金心思布置的。”
“这般景致,多少人一辈子都无缘得见呢!”
娜娜与秋月早对这园子充满好奇,闻言欣然跟上。
苏州城的园林之精妙,远超两位女子与胡大老爷的想象。毕竟这几位都曾在皇宫内院生活过,何等模样自然心中有数。可眼前这园子竟比皇家园林还要讲究,分明是用真金白银堆砌出的匠心独运。如此景致若不细细品味,岂非辜负此行?
......
孙管家乘着马车火急火燎赶到府衙时,车辕尚未停稳便纵身跃下,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他顾不得整理衣冠,草草应付着沿途衙役的问候,步履匆匆直闯后衙。在大明官制中,府衙既是办公之所,也是知府宅邸。前院处理公务,后院便是孙铭阳一家的居所。
此刻孙知府正身着官服端坐正堂,批阅各县呈上的公文。听闻急促脚步声抬头,见是孙道这副狼狈模样,不禁蹙眉呵斥:\"成何体统!究竟何事?\"
孙道不敢耽搁,躬身禀报:\"老爷,那胡相身旁随行的竟是锦衣卫!\"话音未落,孙铭阳指节骤然发白,公文在掌中皱作一团。他目光如炬盯着孙道:\"将你与胡相接触的始末,事无巨细道来!\"
\"是!\"孙道略作回忆,从码头迎接到偶然听闻锦衣卫身份的经过娓娓道来。孙铭阳闭目凝神听完,后背深深陷入太师椅中。良久,忽然睁眼长舒一口气:\"无妨!此乃胡相释放的善意,正应了本官先前判断——实乃吉兆!\"
孙道听到老爷这番话,略显迟疑地望着他。
\"老爷就这么信任胡爷?\"
\"谨慎些总归没错。\"
孙铭阳并不觉得管家的提醒有何不妥。
作为孙家多年的心腹,孙道与主家本就是休戚与共的关系。
此刻的孙铭阳已然想通,恢复了往日运筹帷幄的知府气度。
\"孙道你有所不知,以胡相如今的地位,早就不屑耍弄手段了。\"
\"若真要对付我,何须这般迂回?\"
孙铭阳脸上挂着笑,语气里却透着几分苦涩。
\"别看他总是一副和善模样。\"
\"骨子里和陛下一样,都是说一不二的主!\"
\"只不过身为臣子,他的霸道藏得更深些。\"
\"真要拿捏我,不过三言两语的事。\"
\"到那时,怕是求告无门啊!\"
\"所以胡相这是借你之口,让我安心当好这个东道主。\"
孙道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头竟有如此深意?
是夜,苏州第一酒楼\"清风楼\"的伙计们提着食盒穿梭不息,迎春园顿时热闹非凡。
胡大老爷尝了口\"葵花大斩肉\",满意颔首,对着便装而来的孙铭阳笑道:
\"怎么?\"
\"你那管家回去没吓着你吧?\"
孙铭阳手中筷子一顿,苦笑着拱手:
\"下官谢过胡相。\"
胡大老爷随意摆摆手,目光在席面间游移。
\"这回出来主要是散心,尝尝各地风味。\"
\"在应天府闷久了,总要透口气。\"
\"你且宽心,只要不闹出乱子,自然平安无事。\"
\"可要是有人不长眼撞到我面前......\"
\"那就怪不得旁人了。\"
话说得虽重,孙铭阳反而舒展了眉头,起身郑重作揖:
\"铭阳谨记胡相教诲!\"
胡大老爷漫不经心地挥挥筷子。
\"得了!\"
\"来苏州纯粹是图个新鲜,你我相识多年,该知我性子。\"
\"不过这三年你在苏州的政绩,正好趁此机会瞧瞧。\"
“还是那句话,真要出了事,可怨不得旁人!”
孙铭阳闻言不再多言。
说再多也是徒劳。
胡大老爷的态度已经摆明了。
人家不过是来苏州游玩,顺带办趟公差罢了。
本就没打算为难谁,彼此相安无事便好。
可偏偏有人不识相,非要借着胡大老爷的手来整治这位府台大人。
既然如此,胡大老爷自然要出手。
而且必须一出手就彻底摁死这位府台。
否则岂不显得胡大老爷无能?
话虽说得绝情,但孙铭阳明白,胡大老爷已是给足了他面子。
单凭这一点,这盐商的宅子就没白借。
想到这儿,孙铭阳忽然记起安排在应天城的眼线传来的消息,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