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孔复扬跟着几个巡检进了膳房。
来到京都府衙这几天,虽然刚开始和人闹了不少矛盾,但被那韩砺骂了一通,居中调解之后,又拿好处吊着,他早转了性子。
眼下白日给韩正言帮忙,计算各处人力、牢房调度,又统算审讯之后汇总得来的信息等等,晚上则是跟着那辛奉审问犯人,孔复扬做着做着,虽然辛苦得很,还跟原来想象中自己一鸣惊人的场面差距甚远,却是再不敢有怨言。
他也是要脸的。
韩砺跟他干一样活的时候,做得更快、更好,但他试过去做对方的事,却是做不来。
不是没给机会,而是自己能力比不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刚排进队伍里,迎面有个差官打好了饭菜路过,孔复扬就听得前头有人问道:“今天吃什么?”
那人把饭碗递了过来,皱着眉道:“自己看吧。”
“怎么又是这几个菜!不是换了厨子了吗??”
“新换的厨子比以前的好不到哪里去,那羊肉馒头还变难吃了!”
“做菜难道只会拿水煮吗?我们为了点月俸见天不见日的,怎的他们公厨的工钱这么好挣?”
“你看!你们看!那韭菜都熬成什么样了!”
“五花肉明明可以像前天晚上一样香煎,做什么要切成大肥片跟着白萝卜同炖!”
一群人在这里挑毛病。
那日左右军巡院找了宋妙来支应一顿,京都府衙诸事繁杂,几乎处处都忙,其他院曹自然也有值夜的,少不得蹭了一顿好的。
众人吃得香,次日还高高兴兴跟左右散播种种谣言。
譬如:“公厨里头来了个好标致小娘子!”
又如:“那厨娘手艺上佳,日后咱们好日子来啦!有口福哩!”
再如:“听说那小娘子来了,咱们以后晚上轮值就有夜宵吃了——昨日她使人派的甜胚饮子,还帮忙兑茶,喝着忒提神!”
搞得一干人等次日上午蹲着饭点跑去膳房。
结果哪里有什么标致小娘子,只有一盘盘十分熟悉老脸菜。
虽说调味稍有改变,变来变去,做法却是不离其宗,不是炖,就是煮,所谓的“香煎五花肉”“清炒豆芽”等等,不过一场梦似的。
由奢入俭难。
没吃过的还好,左右难吃就难吃点,历来日子都是这么过的。
但那等吃过的有了对比,就变得不是那么好打发了——一样的食材,分明可以做好吃,为什么要拿这些来应付??
昨日就算了,今日见又是这些个菜,等打来一尝,果然跟意料中一样的难吃,诸人忍不住开始鼓噪,又互相抱怨。
有人提议道:“不是在换厨子吗?咱们都回去同上峰说,叫跟管厨房的官人提个建议,也不要手艺多强,至少用点心罢?!”
“好厨子也不好找吧?”
“前日那小娘子就顶顶好啊!”
“提一嘴,都回去提一嘴!”
一群人吵吵嚷嚷,果然回去各找各人上官。
于是等那郑官人从外头回来,屁股都还没坐下,就被郑知府叫了过去。
进了屋,等那上茶的杂役一走,郑知府就同他道:“衙门里头晓得你跟我的关系,多少给几分面子,只你做事也不要太过分了,今次陶公事想吃个清炒豆芽,结果一屋子公厨,连盘像样的都炒不出来,赵府尹一年才来几回?当着他的面,你叫我的老脸往哪里搁?”
郑官人忙解释当日的厨子乃是左右军巡院临时叫来的云云。
他不为自己辩解还罢,一解释,郑知府本来只是说几句,却是立时火起,骂道:“左右军巡院临时找都能找来那样好厨子,你成日只管厨房,就只能找些歪瓜裂枣的??”
“你晓不晓得素日下头对那你膳房多有抱怨,要不是我压着……”
“是左右军巡院挑头的吧?他们惯来事多,喜欢……”
郑官人还待要说,一抬头,见得对面郑知府面上表情,忙把话咽了回去。
“今日六曹结伴而来,连左右二院都开了口,我只问你一句——下一回赵府尹要吃前日的清炒豆芽,吃不吃得到?”
郑官人一个激灵,忙道:“您放心,一定办妥!”
郑知府又道:“要是明日六曹、两院再来找我,你就自己把那衣服脱了,别在这里碍眼。”
郑官人俯首帖耳,句句应了,连茶也不敢喝,慌忙走了。
他昨日就问了两个小工并其余杂役,没有一个知道那日的小娘子来历,只晓得她姓宋。
因不肯上门自找没趣,郑官人一咬牙,又出去外头找起了厨子,今次开的价钱更高,自认为必定能找到好的。
谁料到合用的还没有找到,这里就来了迎头一击,连个机会也不给。
他只好拉下脸皮去找辛、韩二人,想问问前日那姓宋的小娘子姓名、住处,设法将人找来把事情应付过去,日后叫人学了她那炒菜做法,再打发走也不迟。
但辛奉正审案,一进去就半天不出来,韩砺则是带着几个巡检、检法官正在秦解公署之中,门一关,也不知商议什么。
郑官人是不敢打扰的,等了许久,只好交代给手下,自己则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忙又出门而去。
***
这一头郑官人忙于找厨子,另一头,孔复扬拿食盒装好了饭菜,刚准备给韩砺带回去,就被后头一人拍了拍肩,叫道:“贤弟!”
他听那声音耳熟,回头一看,眼睛都瞪大了,失声叫道:“蔡秀?”
蔡秀笑着道:“不想在此处得见。”
说着,那蔡秀指了指后头一桌,道:“我也正借调京都府衙,难得同窗共聚于此,你我日后当要互相关照才是。”
孔复扬仍在惊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蔡秀便又问道:“你们来这两日,都在忙些什么?我听说左右军巡处有个大案,那案子眼下进度如何了?怎么不见了正言?他不在么?”
一连发了好几个问。
事涉案情,孔复扬本就不会外漏,更何况他这两天跟着辛奉审了几轮犯人,正是警惕时候,眼下越看蔡秀,越觉得对方有鬼,便只拿话敷衍过去,反问了几句,方才借口事忙,匆匆走了。
他回得军巡院公署,好容易等到韩砺回来,一面给他把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一边卖着关子道:“正言,你猜我刚刚在膳房遇到谁了?”
话刚说完,也不用韩砺猜,他就急忙把答案说了出来,道:“那蔡秀竟然也借调来了!我问了人,说是法曹那边开的调函——你说他来做什么?”
又冷笑道:“跟屁虫似的,法曹多的是宗卷,还真以为有什么好处捡?我只等着看,有他哭的时候!”
韩砺听了几句,却没有多理会,先也不着急吃饭,只问道:“你手头东西整理得如何了?”
孔复扬忙道:“已是七七八八了!只剩了点尾巴。”
“做成什么样,先拿给我看看。”
孔复扬不敢怠慢,忙把几张纸取了过来。
上元节的案子审问到现在,进度已经过半,大部分苦主都没能找回来,早被暗暗偷送出城,发卖往各州。
那嫌犯主谋姓吕,原是个外地商人,租了倾脚行当家的廖猛的一处宅子来住,又花钱买通了廖当家手下几个小头目,推说城中戒严,自己急着交货,让众人帮着运送出城。
此人眼下并不在京中,侥幸逃过。
左右军巡院把他手下并一众倾脚头捉来审问,又对照供状,给那吕茂绘了小像,做了描述,又通报各州,四处张榜通缉。
主犯待缉,更麻烦的却是苦主下落。
因那些倾脚头也好,落网的吕茂手下也罢,都并不知道苦主后续被卖往何方,巡检们查到后头,只大略找出来几个方向。
韩砺让孔复扬做的,就是把那几个方向上所有十万户以上州县都找出来,又请兵曹来人帮着圈出左近厢军驻扎位置,计算京中到驻军处距离,驻军处到各州县距离,并骑马、急步、船行时间。
将自己跟那位从兵曹借来的差官忙了一早上的成果递给韩砺,孔复扬忍不住问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韩砺道:“若只是寻常拍花子,那吕茂应当在其余州县行事,才不容易引人注意,但他特地来京城花这许多力气抢掳人口,如今走丢的女子也好、小儿也罢,尽皆生得出色,其中要是没有足够好处,怎么舍得出手?”
“乡村野地,难出大价钱,不如先往州县富庶处找,越早上门,能找回来的可能性越大。”
他一边说,一边翻看手中文书,又问了孔复扬几处细节。
孔复扬一一答了,不免又问道:“那咱们找厢军做什么?”
韩砺看了他一眼,问道:“左右军巡院只用忙这个案子?”
孔复扬一愣。
“抽调的人少了,撒出去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抽调的人多了,日常的差事还干不干?”
“不能请当地州府衙门出面吗?”
“你要找当地州府衙门去查富户?”
听得韩砺反问,孔复扬也自觉不对,但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
韩砺便道:“等今次事情办完,你再想想,为什么不能叫州府衙门去查。”
语毕,他把那几页纸放回了桌案上,道:“你一会先把这份东西补完,一个时辰做得完吗?”
孔复扬立刻点头,道:“做得完,我现在就做!”
又问道:“是给谁人看的?我要不要整理成文?”
他说得顺口,自然没有察觉到,不过短短几日,自己干起活来已是有了主动找罪受的迹象,跟从前那个不愿看宗理卷的判若两人。
***
京都府衙中,众人忙成一团,另一头的太学里,一样是人人忙成一团。
夫子们亲身上阵,又征了许多只上舍学生,闭关改了几天卷子,终于把外舍、内舍的公试答卷给批完了。
一时成绩放了出来,一应学生挤在贴榜之处,个个仰头去看。
程子坚个头寻常,站在人堆里,被挡了个头,只好垫脚昂头去看。
他脖子梗了半天,发酸得很,眼睛都不敢多眨,也酸胀得厉害。
他看的是最左边的。
这是外舍升内舍的名单,长长两张纸。
因知自己能耐,他是从最后朝前头看的。
一个一个名字找过去,许多都是熟悉同窗。
然而他已经看了半张纸,也不见自己姓名,心中本就发慌,眼下更是紧张得不行,手脚全是汗,头上也是汗,那汗流到眼睛里,匆忙一擦,也来不及多管。
又仔细看了半晌,甚至有时候一个名字要看两遍,都认不出来那是什么字,怎么读,进了眼睛,进不得脑子。
终于把最后一张名单都看完了,他也没找到自己。
程子坚心都凉了,到底不死心,又抱一丝侥幸,又觉实无可能,只不肯放弃,再往前一张纸看。
这一回看得更胆颤了。
正看着,边上挤过来一个人,抓着他的手。
程子坚连头也不舍得转,根本没工夫理会抓自己的是谁。
“子坚!”
原来是王畅的声音。
认出了老熟人,程子坚敷衍地“嗳”了一声。
然而边上很快有人叫道:“王畅!有了,有了!”
王畅立刻松开了程子坚的手,慌忙挤了过去,急急问道:“哪里?哪里?!”
“第一张末尾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瞧见了吗?”
王畅分明已经足够高,还是要跳起来去看,看了好几回,把自己名字反复端详,反复确认,又看了后头归属的舍斋,唯恐是重名,等确认一应无误,嘴角当即咧开,傻笑道:“瞧见了!瞧见了!有了!有了!”
又对提醒自己那人道:“多谢!多谢!”
不知把自己名字看了多少回,少不得小二三十回,王畅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复又回头去找程子坚。
“子坚……”
他叫一声,见程子坚神情不对,伸手一把,对方那手都是凉的,忙道:“我也给你找找!”
一边说,一边去看。
王畅却是从头开始看的。
他看了不多久,忽然一拉程子坚的手,叫道:“子坚!!”
程子坚人都已经看懵了,心中好似想了许多事,又好似空荡荡,那些个名字在眼前晃过,晃得他心慌,脑子好似在名单上,好似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短短片刻功夫,他一边看那些名字,找不到自己,一边已是把将来事情都规划好了。
若是公试不过,也没关系,自己回了乡,不用一心死磕,家中负累太重,自己看看能不能请先生帮着引荐一下,写一封荐书,回乡去寻个官员,投在门下,做两三年幕僚,等攒够了钱,再来读书,如此,阿姐也能轻省些——还能帮着给小莲攒攒嫁妆。
虽是个考核不过的外舍生,但要得少些,干得多些,说不得也有愿意收他的。
这念头其实只一闪而过,但他越想越觉得靠谱,一时心都平静了许多,只觉此乃天意,自己在此处读书,才是强求,做幕僚也是顶好一条出路。
正想着,他看名字的速度不知不觉都慢了两分——其中许多缘故,也是那忐忑更重,只怕看完了,就真的完了。
还在点数,他手脚更软,却听身旁王畅叫道:“子坚!子坚!”
王畅先叫一声,又叫两声,不见程子坚回答,忙用力再扯他,道:“有了!那是不是你!第三排头一个!”
程子坚耳朵里嗡嗡的,只觉自己听岔了,“啊”了一声,忙回去第二张榜上看,找了一回,不见程子坚,茫然暗想:我早看过了啊!没有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