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阁的烛火亮了一夜。
周璟安独坐案前,房间已经被宫人打扫干净,他的物品也早已收拾好了。
白天邵庭摔笔洒下的墨汁早已干涸,却仍残留着那人写字时甩落的点点痕迹。
窗外雨打海棠声渐密,似在应和他胸腔里紊乱的心跳。
今日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夏日雨季的湿热黏腻地贴在他皮肤上,让他想起湖水漫过指尖的触感——那夜,他从水中将“公主”救起。
他很想像以前一样,随时随地陪伴在公主身边,而现在仿佛都成了奢望。
他提起笔,在宣纸上勾勒出一道轮廓。
一笔又一笔,或蹙眉,或浅笑,或嗔怒,或顽皮……邵庭的模样仿佛早已刻进骨子里,随手挥毫便跃然纸上。
“璟安。”
一声轻唤自珠帘外传来,惊得他猛然合掌压住纸页,几片宣纸随动作飘落至地。
抬头望去,汐贵妃立于灯影交界处,深色宫装被雨水洇出斑驳痕迹,发间仅一支素银簪子挽起长发,月光下泛着细碎冷光。
“参见娘娘。”他慌忙起身行礼,膝盖撞在地砖上发出闷响。
汐贵妃的目光扫过满地散落的宣纸——那些被慌忙掩藏的宣纸上依稀可见“殿下”“庭儿”等字眼。
“免礼罢。”她轻声道,挥手示意身侧宫女退下,“青禾,去守着殿门。”
待宫女脚步声远去,她才抬眼打量眼前的少年。
不过数日,周璟安眼下已浮起淡淡青黑,束发的玉冠歪斜,再不见御前对答如流、谈吐从容的周家二公子模样。
她轻轻叹息,俯身拾起那些宣纸,一张张抚平叠好,放回案头:“璟安,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静和宫的时候吗?”
“回娘娘,是永春六年。”周璟安低声答道,喉结滚动,“那时臣与殿下初识......”
“六年了。”她低笑,手指替他扶正发冠,“本宫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看待庭儿的?”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周璟安盯着倒扣的宣纸,恍惚又看见御花园的石径上,小公主蹲在晨露里等他一起去捉虫子。
那时公主字写的还歪歪扭扭的,喜欢用树枝在地上画圈,一圈又一圈,困住了树下的蚂蚁,也仿佛画出了他们各自的归宿。
“公主殿下……”他声音涩然,“虽年少顽劣,却是重情之人。”
汐贵妃忽然笑了:“庭儿的确顽皮...”
她解下避雨的青绸斗篷,露出如同往常一样温柔的笑容:“可是璟安,你可知庭儿为何独独爱逗你?”
周璟安怔住,他想起邵庭往他衣领别蜗牛时狡黠的眉眼,想起被强塞到手里的蚕宝宝,想起每次恶作剧得逞后那双眼弯成的月牙——
“臣愚钝。”
“因为这孩子从出生起,就活在一副壳里。”汐贵妃叹息一声,眉眼带了几分落寞,“你是唯一让他敢探出头的人。”
雨声忽然变得极远。
周璟安看着贵妃翻开他的宣纸,提笔写下一句诗:
慈心偏作刃,护子断春丝。
拂面伤君骨,深怀母子悲。
她杏眼含泪,与邵庭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中,竟藏着近乎恳求的脆弱。
“本宫今日来,是想求你一件事。”汐贵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继续陪着庭儿,直到他......出阁嫁人。”
最后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像在咀嚼某种苦药。
周璟安猛地抬头,却见贵妃从袖中取出邵庭溺水当日佩戴的发饰。
“璟安,你都知道了吧?”汐贵妃突然俯身,檀香香气混着雨水的潮湿扑面而来,“那日你救他上岸时,庭儿的衣服...可都湿透了。”
“娘娘!”周璟安呼吸骤停,他膝盖重重砸在地上,“臣是当时救公主心切,并无冒犯的意思。”
记忆如潮水涌来——邵庭湿透的襦裙下平坦的胸膛,松散假胸里露出的素白中衣,还有他按压对方心口时,掌心触及的、与少女截然不同的骨骼轮廓。
“臣......”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臣会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汐贵妃的手指突然用力掐住他下巴,可她声音却温柔得可怕:“璟安,本宫不是在审你。”
她指尖下滑,按在他突突跳动的颈脉处,“本宫是在求你。”
一滴汗顺着周璟安脊背滚落。
此刻的汐贵妃像极了护崽的母兽,优雅皮囊下藏着随时会暴起的利爪。
他忽然明白邵庭那些小狐狸般的狡黠从何而来——都是跟眼前人学的。
“臣确实......有所察觉。”周璟安艰难开口,“但臣以为,那是殿下年幼尚未......”
后面的话她终究说不出口。
“他今年十二了。”汐贵妃松开手,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瓶,“知道这是什么吗?每年一次,本宫都要亲自喂他喝下。”
周璟安盯着瓶中琥珀色液体,忽然想起每年邵庭染风寒的日子——总是闭门不出,再出现时嗓音会比平日更嘶哑。
“莫非是某种秘药?”
“没错。”她指甲在瓶身刮出刺耳声响,“能抑制喉结生长、让人失声的药。是皇上亲自寻来的方子,本宫亲手调制的。苦得很,每次喝药,庭儿都哭得像是要厥过去。”
“你以为真有天生的哑巴公主?不过是为了让他少开口,少引人注目罢了。”
他猛然抬头,眼中震惊难掩。
原来这些年,邵庭费尽力气说出的每个字,那些被宫人窃笑的沙哑嗓音,都是人为压制的痕迹。
“他若能做回皇子,自然是好。” 汐贵妃苦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发间银簪,“可现在……我只求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哪怕永远是个假的公主,哪怕嫁为人妇。”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烛火映照下,影子在墙上投下破碎的轮廓。
周璟安看见她肩膀细微的颤抖,恍惚间竟与那夜邵庭溺水后蜷缩的模样重叠。
“娘娘为何要告诉臣这些?”他哑声问。
汐贵妃猛地转身,眼底水光未褪,嘴角却勾起锋利弧度:“因为本宫要你记住——你每句'殿下'喊的都是欺君之罪,每次搀扶都可能害他万劫不复!”
惊雷炸响,照亮她苍白如鬼的面容。
周璟安这才发现贵妃袖口沾着香灰——想必是从哪个佛堂匆匆赶来。
“臣......”他攥紧拳头,认真的抬起头,“臣可以发誓。”
“不,本宫从不相信什么誓言。”汐贵妃突然将瓷瓶塞进他手里:
“本宫要你今后四年,继续做他的壳。”
“而这药——由你亲手喂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