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仍在晃动,邵庭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殿外。
汐贵妃指尖掐着珊瑚护甲,面上笑意分毫未减,可眼底却凝着一层薄冰。
她缓缓抬眸,看向仍坐在席间的周璟晟——
年轻的将军神色平静,甚至从容地夹了一筷凉拌藕片放入口中,仿佛方才的闹剧从未发生。
“将军倒是沉得住气。”她轻笑一声,指尖轻叩酒盏边缘,“庭儿这般任性,倒让本宫惭愧。”
周璟晟放下银箸,抬眸时目光如深潭:“殿下年纪尚小,不愿嫁人也是常理。”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倒是娘娘……似乎比末将更着急这门婚事。”
汐贵妃笑意微僵。
她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试探——周璟晟不是傻子,皇帝突然赐婚,汐贵妃又刻意撮合,任谁都能看出这背后另有隐情。
可她不会给他追问的机会。
“将军说笑了。”她执壶为他斟酒,袖口檀香幽幽,“本宫只是心疼庭儿……若能有周家庇护,日后便不必再提心吊胆。”
周璟晟盯着酒液中自己的倒影,忽然道:“娘娘可知,北狄有种鹰,自幼折断翅膀驯养,便再难飞回天际。”
汐贵妃指尖一颤,酒液溅出几滴,在锦缎上洇开暗痕。
“将军这是何意?”
周璟晟抬眸,目光锐利如刃:“末将只是觉得,殿下若真不愿嫁,强求反倒适得其反。”
汐贵妃缓缓放下酒壶,“将军多虑了。”她轻笑,眼底却无半分温度,“庭儿只是闹脾气罢了……待他及笄后,自会明白本宫与陛下的苦心。”
周璟晟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行礼:“既如此,末将先行告退。”
汐贵妃微微颔首,目送他大步离去,待那抹墨蓝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外,她猛地攥紧手中帕子。
她原以为,这桩婚事能彻底将周家绑在皇权战车上,可如今看来……周璟晟未必甘心做她的一枚棋子。
“娘娘。”青禾悄声上前,“要派人盯着周将军吗?”
汐贵妃垂眸,指尖抚过方才邵庭摔碎的瓷碗碎片,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不必。”
可笑,她的人要是真的盯了周璟晟,那才是真的拉远了她和周家的距离。
“本宫相信周将军会忠诚的。”
——不过是周璟晟比想象中更难掌控罢了。
*
静和宫偏殿的纱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蝉鸣聒噪,却掩不住殿内压抑的呼吸声。
邵庭猛地甩开周璟安的手,踉跄两步跌坐在软榻上,胸口剧烈起伏。他抓起案几上的宣纸,咬牙挥笔——
「滚出去!」
墨汁晕染,字迹狰狞如刀痕。
周璟安没有动。
他站在光影交界处,半边脸隐在窗格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良久,他缓步走近,在邵庭面前单膝跪下,伸手轻按那张被揉皱的纸。
“殿下……”他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梦,“臣都知道了。”
邵庭猛然抬头,瞳孔骤缩。
周璟安没躲开他的目光,指尖缓缓抚过宣纸边缘,低声道:“那日湖水浸透了您的衣衫,臣……看见了。”
——平坦的胸膛,松散束胸下露出的素白中衣,还有他按压心口时,掌心触到的、不属于少女的骨骼轮廓。
邵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中翻涌着惊惧、愤怒,还有一丝藏得很深很深的羞耻。
周璟安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少年独有的温柔与无奈:
“殿下别怕,臣不会说。”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几乎贴着他耳畔落下:
“臣只是心疼。”
心疼他每年被迫饮下的苦药,
心疼他被困在这具“公主”的躯壳里,
心疼他连愤怒都只能靠摔碗砸盏来表达。
邵庭怔住,眼眶蓦地泛红。
他猛地提笔,在纸上重重写下:「你凭什么心疼我?你连反抗都不敢!」
周璟安望着那行字,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轻轻覆上邵庭冰凉的手背。
“殿下说得对。”他低声承认,“臣确实懦弱。”
“臣不敢违抗圣旨,不敢忤逆兄长,甚至不敢在娘娘面前说一句‘不’。”
他收紧手指,将邵庭的手牢牢包裹在掌心里,语气轻得像自语:“可唯独殿下,臣不想再让您受委屈了。”
邵庭的手微微发抖,却没有抽回。
周璟安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个青瓷小瓶——那是汐贵妃亲手交给他的秘药。
“娘娘让臣以后亲自喂您喝药。”他苦笑一声,指尖摩挲着瓶身,“可臣做不到。”
他抬眸,直视邵庭的眼睛:“殿下已经哑了十二年。若再喝下去,嗓子就真的毁了。”
邵庭的呼吸一滞。
周璟安忽然起身,走到窗前,猛地将瓷瓶掷出窗外!
“啪——”
清脆的碎裂声划破寂静,瓷瓶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摔得粉碎,药汁渗入泥土,转瞬消逝。
邵庭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周璟安转身,朝他微微一笑:“臣宁愿被娘娘责罚,也不想再让殿下吃苦。”
邵庭胸口剧烈起伏,眼眶酸涩难忍,他猛地抓起笔,在纸上狠狠写下:
「你疯了?母妃不会放过你的!」
周璟安却摇头,走回他面前,忽然伸手,将他轻轻揽入怀中。
邵庭浑身僵硬,本想推开,却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道:
“殿下,臣知道您不愿嫁。”
“可若大哥待您不好……”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坚定得不容置疑:
“哪怕他是臣的亲兄长,臣也会替您报复回去。”
邵庭的呼吸一滞,心脏仿佛被人攥紧。
周璟安松开他,后退一步,郑重地行了一礼:
“臣虽不能继承将军府的爵位,也不能像大哥那样征战沙场……”
他抬眸,眼中是少年人独有的执拗与温柔:“但臣会留在朝堂,替殿下铺路。”
“殿下想要的自由,臣会想办法给您。”
邵庭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他忽然抓起笔,在纸上重重写下:「为什么?」
周璟安看着那三个字,沉默许久,忽然笑了。
“因为臣……”
他开口,却又停住,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
“因为我希望殿下能幸福。”
哪怕那份幸福,与他无关。
窗外蝉鸣依旧,阳光透过纱帘洒落,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叠又分离。
邵庭的眼眶终于湿润,一滴泪砸在宣纸上,晕开了墨迹。
周璟安伸手,轻轻替他擦去眼泪,指尖温柔得像是触碰易碎的瓷器。
“殿下别哭。”他低声说,“我会一直守着您。”
——哪怕,只能以“伴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