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掀开门帘时,寒气裹着雪粒扑了贾悦一脸。
她正对着铜镜插最后一支珠钗,镜面蒙了层白雾,倒像被雪糊住的窗纸。
“姑娘,门房说昨夜大雪把去京的官道封了。”紫鹃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兴奋,手里的铜盆撞在门槛上,溅出几点温水。
贾悦的指尖顿在半空。
镜中映出她微挑的眉梢——沈父原定今日赴京述职,这一延,倒不知是多了场考验,还是添了分转机。
她盯着镜中自己被热气熏得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昨夜沈墨说的“酒浆脯醢之制”,又想起沈父书房案头那本翻得卷边的《仕宦便览》。
“去把案头那方松烟墨研开。”她取下珠钗放在妆匣里,动作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再取张洒金笺来。”
紫鹃愣了愣,却见贾悦已走到书案前,指尖抚过昨日沈墨送来的梅枝。
梅枝上还凝着雪珠,落在宣纸上洇出淡青的痕。
她提笔时,腕底似有千钧,又似无物,墨汁在纸上洇开第一句:“故园雪色深,客路归心切。”
“姑娘这是……”紫鹃捧着墨砚凑近,见她笔锋流转如溪,“欲借雪写沈老爷的归思?”
“沈老爷半生清誉,最看重‘忠’‘孝’二字。”贾悦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他急着赴京,一则为述职,二则……”她顿了顿,笔尖在“切”字末尾重重一收,“他嫡母病重在床,昨日我见他翻《京中药铺名录》,药单上写着‘长白山野山参’。”
紫鹃倒抽一口冷气,这才明白姑娘昨夜为何遣人去寻探春取《三礼图》——《内则》里的酒浆之制是明考,可沈老爷藏在心底的孝思,才是真正的考题。
墨迹未干,贾悦已折好诗笺。
她对着烛火烤了烤边缘,又用蜜蜡封了口,这才递给紫鹃:“送书房去,要当面呈给老爷。”
紫鹃刚走,炭盆里的炭“噼啪”炸响。
贾悦望着窗纸上晃动的竹影,忽然想起方才铜镜里自己的眼睛——不是从前在贾府里那些日子的谨小慎微,倒像雪地里的寒梅,裹着霜,却藏着要破雪而出的热。
沈父正对着案头的官印出神。
窗外扫雪声碎成一片,他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紧——原定今日启程,如今官道封了,这一延,怕是要误了吏部考核的时辰。
“老爷,五姑娘遣人送了诗来。”张妈捧着青瓷盘进来,盘里的洒金笺还带着体温。
沈父的眉峰皱成个“川”字。
他原想考这女子《内则》,考她管家本事,考她是否配得上墨儿的清名,可这雪一阻,倒像是天要他多添几分刁难。
诗笺展开的瞬间,他指节突然顿住。
“故园雪色深,客路归心切”几个字入眼,像有人拿热毛巾敷在他发紧的太阳穴上。
再往下看“寒炉煨药计,暖阁问安时”,他喉结动了动——这不正是他昨夜对着药单发愁时,心底最没说出口的念头?
“张妈。”他声音哑得厉害,“去前院看看,五姑娘可曾用过早饭?”
张妈出去不过半柱香,回来时眉梢都带着笑:“回老爷,五姑娘在小厨房熬姜汤呢!说是雪大,仆役们扫雪辛苦,每人都要喝上一碗热的。”
沈父扶着椅背站起来。
他绕过游廊时,正见贾悦蹲在小厨房门口,手里端着陶碗,给扫雪的王二家的递姜汤。
她鬓角的珠钗落了点灶灰,袖口沾着姜渣,可那碗汤递出去时,指尖被热气熏得泛红,却还在说:“小心烫,吹吹再喝。”
王二家的捧着碗直抹眼泪:“五姑娘这手,原是该拿绣花针的,倒来给我们熬汤……”
沈父站在廊下,看着她转身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又稳稳扶住瓦罐。
雪光映着她的侧脸,比他书房里挂的那幅《寒梅图》更生动几分。
他忽然想起墨儿昨夜说的话:“爹,她不是来攀高枝的,她是来和我一起走的。”
午后的阳光把积雪晒得发亮。
贾悦跟着张妈往正厅走时,鞋底踩得雪“咯吱”响。
她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脚步声——这是沈父第一次单独召见她,也是她等了三个月的机会。
正厅门帘掀开时,沈父正坐在主位上。
他面前的茶盏腾着热气,目光却比往日柔和许多:“你昨日写的诗,我读了三遍。”
贾悦垂首,指尖轻轻绞着帕子:“儿见老爷案头《京中药铺名录》,知老夫人病势未愈。雪阻归程,老爷心中焦苦,儿不过代笔写了几句真心话。”
沈父的指节在案上敲了敲:“你若真心待墨儿,便当知他肩上责任。”
“儿愿分忧,不辞辛劳。”贾悦抬头时,眼底映着窗外的雪光,“从前在贾府,庶女的日子如履薄冰;如今在沈家,儿只知墨郎的责任,便是儿的责任。”
厅外突然响起沈母的声音:“老爷,我看不如趁这雪天,把孩子们的亲事定了?”
沈母掀帘进来时,鬓边插着支红珊瑚簪子,衬得她脸上的笑格外暖。
她拉过贾悦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帕子传过来:“我瞧这孩子,比墨儿还贴心三分。”
沈父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又想起今早那碗带着姜香的诗,和小厨房里飘出的热汤气。
他摸了摸胡须,到底点了头:“那就择个吉日。”
消息传开时,沈家上下像炸了锅的沸汤。
仆役们扫雪更起劲儿了,连厨房的刘婶都多蒸了笼枣花糕。
晚饭时,沈父竟破天荒让张妈取了坛二十年的女儿红,酒盏碰在桌上,脆得像雪地里的冰棱。
“我原以为这条路会更难走。”晚间,沈墨拉着贾悦走进花园时,呼出的白气在雪里散成云。
他的手裹着她的,暖得像团火,“爹从前最厌女子机心,可你……”
“只要心中有光,便不怕风雪。”贾悦仰头看他,雪粒落在睫毛上,“你看这雪,压得竹子弯了腰,可等太阳出来,不还是要直起来?”
远处传来新年的钟声,清越的声响撞碎了雪幕。
贾悦望着雪地里模糊的贾府方向,眼底的光比雪还亮——这场婚姻,不仅是爱情的归宿,更是她命运棋局上的新一步。
“姑娘,周府的喜帖送来了。”紫鹃举着红漆木盒从角门跑来,雪花落在盒盖上,像撒了把碎琼,“说是订婚前夕的贺礼。”
贾悦接过木盒时,指尖突然触到盒底夹层的凸起。
她垂眸看了眼,又将木盒轻轻拢在怀里——等明日再拆吧,反正这风雪夜,总有些故事要慢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