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刘卫东在明州经营这么多年,总不能两手空空,就这么‘光荣退休’吧?”
刘卫东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玩味的笑意。
“总得……留下点什么,或者说,带走点什么,你说是不是,郑秘书长?”
终于来了。
这才是刘卫东今天愿意“交底”的真正目的。
他不是来“让位”的,他是来“交易”的。
用他即将“让出”的副书记位置,以及他在明州盘根错节的影响力,来交换他未来的“保障”,或者说,交换他想要“带走”的东西。
“刘书记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郑仪的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痛快!”
刘卫东一笑,似乎很满意郑仪的“上道”。
他不再绕弯子,伸出两根手指。
“两个小小的条件。”
“第一,我那个不成器的外甥,在城西区当了快十年的副区长了,能力是有的,就是缺个机会。明年换届,我希望他能……动一动,最好是能解决个正处级,找个实惠点的局委办一把手干干。”
郑仪心中冷笑。
果然。
第一个条件,是为自家亲属谋取晋升。
刘卫东的外甥,郑仪略有耳闻,能力平庸,口碑一般,在副区长位置上多年碌碌无为。
靠着刘卫东的荫庇,才勉强维持。
现在刘卫东想在自己“退”下来之前,最后再推他一把,解决正处级实职,为其未来铺路。
这虽然有些违背原则,但在官场中也算常见操作,属于可以“交易”的范畴。
“只要符合组织程序,能力胜任,组织上会统筹考虑的。”
郑仪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但留有空间的回答。
刘卫东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也没指望郑仪立刻打包票。
他笑了笑,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第二嘛……”
刘卫东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阴谋般的诡秘。
“钱老……年纪确实大了,最近身体也不太好。老是待在明州这个小地方,医疗条件有限,对他的健康不利。”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郑仪。
“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可以建议一下,请省里或者更高层面的老干部门出面,安排钱老去京城,或者至少是省城的干部疗养院,长期疗养?”
“毕竟,老同志的健康,是我们最大的财富嘛!”
饶是郑仪早有心理准备,也被刘卫东这第二个条件的狠辣和直接惊到了。
这哪里是关心钱汉忠的健康?
这分明是要借“疗养”之名,将钱汉忠这尊“大佛”,彻底“请”出明州!
一旦钱汉忠离开明州,去了京城或省城,他在明州本土经营数十年的关系网络,其影响力和掌控力必然大打折扣。
这等于是一招釜底抽薪,直接瓦解了明州旧势力最核心、最顽固的堡垒。
刘卫东这一手,不可谓不毒!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和钱汉忠之间,不是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吗?
甚至在外人看来,他们同属“老明州”一系,利益多有纠葛。
刘卫东似乎看出了郑仪的疑惑。
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情,那神情里有追忆,有感慨,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我和钱老……有些老交情了。”
刘卫东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很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他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那段过往。
“总之,我老了,也没几年折腾了。换届之后,也打算去京城养老,图个清静。”
“钱老要是在京城,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好有个伴,互相照应照应,你说是不是?”
郑仪瞬间明白了。
刘卫东和钱汉忠之间,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和谐。
他们之间,很可能有着极深的、不为人知的宿怨!
这宿怨,深到让刘卫东宁愿放弃自己经营多年的副书记宝座,宁愿“帮助”郑仪这个潜在的对手清除最大的障碍,也要在临走前,狠狠地“摆”钱汉忠一道。
将他彻底“请”出明州,断其根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治交易了。
这更像是一场迟来的……报复!
郑仪看着刘卫东那张依旧带着“温和”笑意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老好人”副书记,内心深处隐藏着何等惊人的执念和……狠辣。
他忽然想起之前刘卫东在雅间里,看着自己时,那复杂难明的眼神。
那里面,或许就掺杂着这种感同身受的、被压抑多年的恨意?
刘卫东似乎并不在意郑仪看穿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甚至很“坦然”地承认了。
“没错。”
刘卫东点了点头,脸上那抹“使坏”的得意笑容更加明显。
“我就是想让他走。”
“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别再回明州。”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冰封了不知多少年的恨意。
郑仪没想到,刘卫东和钱汉忠之间的积怨,竟如此之深。
深到可以让刘卫东不惜以自身政治利益的巨大让步为代价,也要在离开前,彻底斩断钱汉忠在明州的根基。
这已经不是交易,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迟来了数十年的复仇。
郑仪迅速在心中权衡着。
刘卫东的两个条件,第一个为其外甥谋职,虽然有些违背原则,但尚在可控范围内,属于官场中常见的“交换”。
关键在于第二个条件,将钱汉忠“请”出明州。
这正中郑仪下怀!
钱汉忠及其背后的关系网,是明州旧秩序最顽固的堡垒,也是郑仪推行新政最大的障碍。
如果能借助刘卫东提供的这个“契机”,以“关心老同志健康”的正当名义,将钱汉忠这尊大佛“请”走,无疑将为他明年换届时的布局,扫清一个最关键、最棘手的障碍。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至于刘卫东与钱汉忠之间的私人恩怨,郑仪并不关心。
那是他们老一辈的旧账。
他只需要结果。
“刘书记关心老同志健康,用心良苦。”
郑仪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钱老年事已高,确实需要更好的医疗环境和更专业的照护。长期留在明州,于公于私,都非最佳选择。”
他没有直接答应,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认同将钱汉忠“请”走的必要性。
刘卫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脸上那抹“使坏”的笑容更加浓郁。
他很清楚,郑仪心动了。
这笔交易,成了。
“秘书长果然深明大义,眼光长远。”
刘卫东笑着恭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微妙起来。
“不过……钱老在明州待了一辈子,根深蒂固,让他主动离开,恐怕没那么容易。”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郑仪。
“可能需要一些……‘外力’推动。”
郑仪明白他的意思。
仅仅是“建议”和“关心”是不够的。
需要制造一种“势”,一种让钱汉忠不得不离开的“压力”或“契机”。
这个“外力”从何而来?
自然不能由郑仪或刘卫东直接出面。
最好的方式,是来自“上面”的关怀,或者来自“下面”的“民意”。
郑仪沉吟片刻,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刘书记提醒的是。关心老同志,需要讲究方式方法。我会认真考虑,如何更稳妥地推动这件事。”
他没有把话说死,但承诺会“推动”。
刘卫东似乎对这个回答已经很满意了。
他知道,以郑仪的手段和省里的支持,只要他愿意去做,办法总比困难多。
“好!有秘书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刘卫东哈哈一笑,仿佛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
“那副书记这个位置,我就提前预祝秘书长……马到成功了!”
他伸出手。
郑仪也伸出手,与他重重一握。
在这一刻,因为共同的“敌人”和各自的政治算计,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同盟。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腊梅的冷香,在雪后清新的空气中,愈发沁人心脾。
“走吧,秘书长,研讨会该散场了。”
刘卫东松开手,恢复了那副温和超然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场充斥着算计与交易的对话从未发生。
郑仪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朝着教学楼走去。
车子平稳地驶出省委党校,碾过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朝着市区方向开去。
郑仪和刘卫东并排坐在后排。
短暂的沉默后,刘卫东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带着一种长辈般的随意。
“郑秘书长,说起来,前几天我在市委大院后面的小花园,看到你爱人了。”
郑仪微微侧头,看向刘卫东。
“哦?”
“带着你们家孩子,在那边晒太阳。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很精神,一看就招人喜欢。”
刘卫东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那是一种纯粹的长者对幼童的慈爱,不似作伪。
郑仪观察着他的神色,确认这并非某种隐晦的暗示或威胁,而是发自内心的夸赞,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脸上也自然地浮现出属于父亲的柔和笑容。
“刘书记过奖了,小孩子调皮,正是闹人的时候。”
“哎,小孩子嘛,活泼点好,说明健康,聪明。”
刘卫东摆摆手,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黯淡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看到你们家孩子,就想起我那个孙子……唉,也是这么大时候最可爱。”
他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落寞和思念。
郑仪心中微动。
他早就听说过,刘卫东有个儿子,很早就出国了,据说在国外成了家,也有了孩子。
但刘卫东极少在人前提起,更从未见过他把孙子带回来。
此刻刘卫东主动提及,语气又如此感慨,郑仪便顺着话头,很自然地问道:
“刘书记的孙子,现在多大了?一定也很聪明可爱吧?怎么没接回来让您看看?”
这话仿佛触动了刘卫东内心最深处的那根弦。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辛酸和一丝愤懑的复杂神情。
他沉默了几秒钟。
“在国外……跟着他爸妈,在国外呢。”
刘卫东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远啊……太远了……隔着大洋,见一面,难啊。”
郑仪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中那不同寻常的艰涩。
这不像是普通的、儿孙在海外定居的老人发出的感慨。
这里面,似乎有更深的原因。
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车厢内陷入一阵微妙的沉默。
刘卫东似乎也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空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头,看向郑仪,脸上那种惯常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近乎直白的苍凉。
“郑秘书长,你……没见过十几年前的明州。”
“那时候的钱书记……嘿。”
刘卫东发出一个短促的、意味不明的笑声。
“可不是现在这个住在‘春晖’里,需要人‘关心健康’的老爷子。”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车窗,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他正值盛年,大权在握,说一不二。明州上下,几乎就是他钱家的一言堂。”
“提拔谁,打压谁,项目给谁,土地批给谁……全在他一念之间。”
刘卫东的语气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我那个儿子,当时在市委研究室,写了几篇内参,谈国企改革要防止国有资产流失,要打破垄断……观点可能尖锐了点,但都是出于公心,材料也扎实。”
“就因为这个……惹了钱书记的不高兴。”
“然后就被人扣上了‘思想偏激’、‘影响稳定’的帽子。”
“研究室待不下去了,被调到档案局坐冷板凳。年轻人,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个?”
“加上……当时他谈了个对象,女孩家里有点背景,本来都快谈婚论嫁了。就因为这件事,对方家里立刻变了脸,坚决反对,说我们家‘政治上不可靠’,怕受牵连。而当初我不过一个处级干部,如何能反抗市委书记的权威,无能为力。”
“双重打击之下,孩子心灰意冷,一气之下……就走了。”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在国外成了家,生了孩子,也……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那里面浸满了作为一个父亲,无法与儿孙团聚的刻骨遗憾,以及当年那种无力保护的屈辱和愤懑。
郑仪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刘卫东对钱汉忠那深埋心底、不惜以政治生命做赌注也要报复的恨意源于何处。
这不仅仅是官场上的倾轧,这已经触及了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根本的尊严和情感!
断人前程,尚且可忍。
毁人家庭,阻隔天伦,此仇不共戴天!
难怪刘卫东隐忍这么多年,表面上与钱汉忠维持着和谐,甚至被人视为同属“老明州”一系。
车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郑仪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显得虚伪。
承诺?时机未到。
任何语言,在这种刻骨的伤痛和迟来了十几年的悔恨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保持沉默,用这种沉默,来表达一种无声的尊重和理解。
刘卫东似乎也并不需要郑仪的回答。
“郑秘书长……”
刘卫东终于再次开口。
“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十几年了。”
“有时候半夜醒来,想起儿子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喊爸爸的样子,想起他现在可能在大洋彼岸某个地方,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甚至可能已经忘了中国话怎么说……我这心里头……就像被刀子剜一样。”
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活该。”
“当年……我太懦弱了。”
“明明知道是钱汉忠搞的鬼,明明知道儿子是被冤枉的,但我……我不敢吭声。”
“我怕啊……我怕丢了官位,怕被报复,怕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怕反抗只会更糟。”
“我选择了忍……眼睁睁看着儿子受委屈,看着他心灰意冷,远走他乡。”
“我甚至……为了自保,为了不被牵连,还违心地去讨好过钱汉忠,在他面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刘卫东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强烈的自我厌恶。
“我不是个好父亲……我他妈就是个懦夫!是个为了顶破官帽子,连儿子都可以牺牲的王八蛋!”
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郑仪的心,也随着那一拳,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能感受到刘卫东话语中那滔天的悔恨和自我折磨。
这种痛苦,恐怕已经伴随了他十几年,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后来……我位置高了,权力大了。”
刘卫东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变得冰冷而诡异。
“我开始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拉帮结派,排除异己。我用尽了一切能用的手段,明的暗的,干净的肮脏的……”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爬到比钱汉忠更高的位置!我要把他踩在脚下!我要让他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被更深的虚无取代。
“可是……等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时,他已经退了。”
“安安稳稳地退了,住在‘春晖’那个安乐窝里,享受着超规格的待遇,门生故旧依然遍布全市,在幕后像个太上皇一样,继续影响着明州。”
“而我呢?”
刘卫东发出一声嗤笑,充满了嘲讽,不知是嘲讽钱汉忠,还是嘲讽他自己。
“我得到了什么?”
“一个副书记的虚名?一堆见不得光的权力和把柄?还有……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在这场所谓的‘复仇’里……我卧薪尝胆十几年,机关算尽,双手沾满了污泥……”
“可最终……我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罪恶感和一个更加空虚的自己。”
“我甚至……连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老子就是来报仇的’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用这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交易,借刀杀人……”
“我输了……从当年选择忍气吞声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输了……输掉了所有……”
车子缓缓驶入市区,窗外的街景逐渐变得繁华。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一派盛世景象。
但这热闹,似乎都与车内这两个沉默的人无关。
郑仪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到,权力的游戏,是何等的残酷和……虚无。
它可以让一个人失去尊严,失去家庭,甚至失去自我。
刘卫东的悲剧,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
更是那个特定历史时期,权力不受约束、规则意识淡漠环境下,许多官员命运的一个缩影。
他们或许曾经有理想,有抱负,但在巨大的权力诱惑和压力面前,最终迷失了方向,变成了自己曾经厌恶的那种人。
而最终,又能得到什么呢?
也许,正如刘卫东所说,只有无尽的罪恶感和空虚。
车子在市委家属院门口停下。
“刘书记,到了。”
郑仪轻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