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九年正月廿三,金山总督府,观海厅。
咸腥的海风卷着细雪,扑打着巨大的琉璃窗。
厅内暖炉烧得通红,松脂清香混着枫糖的甜腻,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陈太初(元晦)斜倚在铺着雪熊皮的紫檀圈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玄龟墨玉佩。
王伦侍立一旁,金算盘垂在腰间,算珠沉寂无声。
窗外,铅灰色的海面尽头,一艘悬挂着狰狞“蛟龙吞浪”旗的“沧澜舸”,正劈开浊浪,缓缓驶入金山湾。
“来了!”王伦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陈太初抬眼望去。
沧澜舸船首,一道身影迎风而立!
身形挺拔如礁石,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水靠外罩半旧玄色鲨鱼皮短袄,海风将他额前几缕灰白的发丝吹得凌乱飞扬,古铜色的脸庞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嵌满海盐与风霜,唯有一双眸子,依旧锐利如鹰隼,穿透风雪,直刺观海厅!正是混江龙李俊!
舷梯放下。
李俊大步踏上栈桥,步履沉稳如山。他身后,紧跟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精悍如猎豹,同样一身靛蓝水袍,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眉眼间与李俊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几分沧桑,多了几分初生牛犊的锐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海风将他额前碎发吹起,露出被烈日灼烤得黝黑发亮的额头,紧抿的嘴角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正是李俊独子李德!
“李俊兄!”陈太初已迎至厅门,玄色狐裘在风中微扬,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暖意。
“元晦!”李俊脚步一顿,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踏前一步,枯瘦却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拍在陈太初肩头!
力道之大,震得陈太初肩头狐裘都微微一颤!“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没想到还能在金山见到我们的秦王殿下!”
他声音嘶哑,带着海风磨砺出的粗粝与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爹!”李德紧随其后,恭敬抱拳行礼,声音清朗,却带着海员特有的穿透力,“小侄李德!拜见王爷!”
“好小子!”陈太初目光扫过李德那身被海风盐渍浸染得发硬的皮袄,又落在他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双手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比你爹当年还精神!”
“那是!”李俊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老子的种!生来就是喝海水的命!”
他一把拉过儿子,蒲扇般的大手在李德肩头重重一拍,“德儿!叫陈叔!什么王爷不王爷!在这金山湾!他就是当年跟老子一起在暴风角差点喂了鲨鱼的陈元晦!”
“陈叔!”李德眼中闪过一丝孺慕,声音更添几分亲近。
“好!好!”陈太初笑着点头,引二人入座。侍者奉上滚烫的枫糖姜茶,李俊端起粗陶海碗,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长舒一口气,喉结滚动:“他娘的!还是这金山的枫糖水够劲!比南洋那些娘们唧唧的椰汁强百倍!”
陈太初莞尔,目光转向李俊那双被海风蚀刻得深陷的眼窝:“李俊兄这些年纵横南洋可还逍遥?”
“逍遥?”李俊嗤笑一声,放下海碗,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逍遥个屁!红毛鬼!黑皮猴!还有那些裹着白布念经念得比鬼叫还难听的‘穆民’!个个都盯着老子船上的货!跟跟闻着腥的鲨鱼似的!”他猛地一拍大腿,“要不是老子手里有‘惊雷铳’!船头架着‘鹰隼炮’!早他娘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话锋一转,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不过元晦!你猜猜老子在南边发现什么了?”他枯瘦的手指蘸着茶水,在紫檀桌面上重重划下一道狭长的、如同蜂腰般的曲线!
“此处!”他指尖点在那“蜂腰”最窄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窄!窄得他娘的邪门!两片海中间就隔着不到二百里!全是烂泥塘!毒虫窝!红毛鬼管它叫‘巴拿马’!老子带人钻林子!趟沼泽!差点喂了鳄鱼!可探明白了!只要凿开这二百里烂泥塘!咱的船就能从东大洋(太平洋)直接钻到西大洋(大西洋)!省下绕道那鬼哭狼嚎的‘暴风角’!万里海路变通途!”
陈太初静静听着,眼底深处波澜不惊!他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声音平淡无波:“李俊兄果然目光如炬!此‘蜂腰’之地乃寰宇海权命脉!未来百年谁握此喉谁便是四海之王!”
李俊浑身剧震!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死死盯着陈太初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眸!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他怎会如此笃定?!
这“巴拿马”连红毛鬼都讳莫如深!
他陈元晦远在万里之外竟竟似了如指掌?!
“元晦你”李俊喉头滚动,声音干涩,“你莫非真真是海龙王转世?”
陈太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李俊划下的“蜂腰”之南又缓缓勾勒出一条更加粗壮、更加蜿蜒、如同巨蟒般奔腾入海的大河轮廓!
“此河”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悠远,“名‘亚马逊’!其水浊黄如泥!其势奔腾如龙!其量十倍于长江!其域沃野百万里!林莽蔽日!巨兽横行!乃未来千年无尽之粮仓!林海!宝库!”
他抬眼,目光如炬,直视李俊:“李俊兄!‘巴拿马’是刀!可断四海咽喉!‘亚马逊’是粮!可养亿万生灵!二者皆国之重器!然欲握此器非十年之功!非百万之众!非移山填海之伟力!不可为!”
他缓缓起身,玄色狐裘在烛火下拉出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李俊父子:“今日我将此未来之匙交于你手!望你以‘混江龙’之名!聚四海豪杰!开万世运河!辟无尽沃野!为你李氏子孙搏一个真正的‘运河王’!‘雨林王’!搏一个比大宋汴梁城更煊赫的万世基业!”
“运河王雨林王”李俊喃喃重复,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眼中先是骇然!继而迷茫!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癫狂的灼热光芒!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如破锣:“干!他娘的!干了!不就是挖条沟吗!老子连暴风角都闯过来了!还怕他娘的烂泥塘?!德儿!”
“爹!”李德豁然起身!年轻的脸庞上是毫不掩饰的狂热与野望!
“听见没!你陈叔给咱指了条通天大道!”李俊一把抓住儿子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从今往后!咱爷俩这条命就卖给这‘蜂腰’!这‘黑水河’(亚马逊)了!十年!二十年!挖!给老子往死里挖!挖通了咱李家就是真正的海龙王!”
“是!爹!”李德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属于开拓者的熊熊烈焰!
陈太初微微颔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端起茶盏,声音陡然转沉:“然李俊兄!有一事需谨记!”
“何事?”李俊目光灼灼。
“人!”陈太初指尖重重敲在桌面上,“开运河!辟雨林!需百万劳工!然大宋非昔日之大宋!靖康之后农商大兴!工坊遍地!汴梁城一个识字的伙计月钱已五贯起!能摆弄蒸汽机的工匠更是十贯难求!”
他目光扫过李俊父子,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未来再想如当年用几袋糙米就骗来一船苦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劳工的身价可要大涨了!你这‘运河王’的金库怕是要被掏空喽!”
李俊:“”他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粗陶海碗狠狠灌了一大口枫糖水喉结剧烈滚动!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娘的这这柴薪涨价也忒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