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那一跤摔得结结实实,脸先着地,姿势颇有几分喜感。
他怀里那些凝聚了胡文雍半生心血的账册,如同天女散花般铺了一地。
大殿内刚刚凝固的肃杀气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冲得七零八落。
几名年轻将领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憋住,肩膀仍在不停颤抖。
雷洪和石破军也是面露莞尔,看着在地上“哎哟”的王坤,这位户部侍郎平日里在朝堂上跟人争辩预算时,可是一副寸步不让的铁公鸡模样,如今这狼狈相,着实罕见。
“陛下,臣……臣失仪,臣罪该万死!”
王坤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无奈身子太圆,一时间竟有些使不上劲,像个翻了壳的乌龟。
林风也被他逗乐了,心中的那点因血腥而生的沉郁消散了不少。
他亲自走下台阶,弯腰扶了王坤一把,顺手捡起一本离得最近的账册。
“王爱卿何罪之有?你是为国库寻得了宝山,乃是头等功臣。”
林风的声音带着笑意,手腕轻挥,王坤托了起来。
“谢陛下,谢陛下!”
王坤站稳了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胖脸上的激动和喜悦怎么也藏不住。
“陛下,您是没瞧见那库房里的景象啊!
臣活了这大半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的金子!
胡文雍这老贼,真是把南境几十年来的民脂民膏都搜刮干净了!
咱们这次,何止是发了,简直是把一座金山搬回了家啊!”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
林风随手翻开账册,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其数目之巨,连他都微微挑眉。
这哪里是藩王,分明是南境最大的蛀虫。
他缓缓合上账册,将其递还给王坤,声音不大,却如洪钟般响彻大殿。
“这些,不是胡文雍的私产。”
王坤脸上的狂喜一滞,茫然地看着林风。
“这些,是南境百姓的血汗。”
林风转身,目光扫过殿内外所有将士,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朕现在,要你把它们,还给南境!”
他心中冷笑,胡文雍搜刮来的财富,是毒药,也是解药。用好了,比五十万大军更能安定人心。
“传朕旨意。”
“其一,所有在此次平叛中牺牲的将士,抚恤金加三倍发放!
所有参战将士,官升一级,赏银百两!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为大夏流血,功勋盖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外,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他们刚刚经历血战,许多人还带着伤。
但此刻,所有的疲惫和伤痛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满腔的激动和崇敬。
为这样的陛下效死,值!
“其二,”
林风抬手,声浪戛然而止。
“所有越州城内被胡文雍裹挟的守城将士,只要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愿意继续为大夏效力的,重新整编,军饷待遇等同于神威军,即刻发放三个月军饷!
不愿从军的,发放纹银二十两,可自行归家。”
此令一出,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降兵,全都猛地抬头,满脸的难以置信,随即化为嚎啕大哭,拼命磕头!
这是再造之恩!
“其三,”
林风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城中万家灯火。
“王坤,开仓!放粮!连开三日流水席,务必让全城百姓,人人果腹!凡被胡文雍抄家者,甄别平反,归还家产!”
三道旨意,不是仁慈,是三把最锋利的刀。
收买了军心,让大夏的军队成为无坚不摧的信仰之师。
瓦解了敌意,让南境的兵不敢再与之为敌。
收拢了民心,将“林风”二字,刻进南境每一个百姓的心里!
“人心……这才是真正的人心……”
雷洪站在林风身后,看着城中迅速安定下来的景象,口中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叹服。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陛下为何说胡文雍输给了人心。
陛下踏平越州城,用的不仅仅是铁骑,更是这收拢人心的雷霆手段。
杀人是下策,诛心是上策,而陛下,直接将人心化为了自己的武器。
短短半日,越州城就从一座人间地狱,迅速恢复了秩序与生机。
胡文雍留下的恐怖阴影,正在被林风以一种强而有力的方式迅速驱散。
然而,林风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南境不同于北方,这里数百年来,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士族门阀势力。
他们是地方的掌控者,掌握着大量的土地、人口和舆论。
胡文雍能割据一方,离不开这些人的支持。
如今胡文雍倒了,他们绝不会自甘堕落,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张敬之前来禀报。
“启禀陛下,城中以刘氏、王氏、谢氏为首的七家南境大族,联名求见,说要恭贺陛下天兵入境,为南境除去巨寇。”
张敬之躬身说道,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虽然策划了城内反正,但他本身也是南境士人的一员,深知这些家族的能量和算盘。
“哦?动作倒是很快。”
林风笑了笑,似乎早有预料.
“让他们进来吧,朕也想见见,这些南境的‘主人’们。”
很快,七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氏族代表,在张敬之的引领下走进了大殿。
为首的一人,年约六旬,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面带和煦的微笑,正是南境第一大族,吴郡刘氏的当代家主,刘承运。
他们一进殿,便齐齐躬身行了大礼。
“草民刘承运(王景山、谢怀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也极尽恭敬。
“诸位先生请起,都坐吧。”
林风坐在那张临时充当龙椅的王座上,并未起身,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
几人谢恩后,小心翼翼地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显得十分谦卑。
刘承运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充满了感情:
“陛下天威,如日中天!
胡文雍倒行逆施,荼毒南境,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我等南境士民,无不翘首以盼王师。
如今陛下亲率大军,雷霆一击,解万民于倒悬,实乃我南境百姓之幸,大夏之幸啊!
草民等代表南境千万士民,谢陛下隆恩!”
说完,他又要起身下拜。
“刘老先生不必多礼。”
林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除贼安民,是朕的本分。
南境,亦是大夏的南境。
如今胡贼已除,南境百废待兴,正需要诸位这样的乡梓领袖,与朝廷同心同德,共建安宁。”
林风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他们的地位,又点明了“朝廷”才是主导。
刘承运脸上笑容更甚,仿佛完全没听出弦外之音:
“陛下圣明!
我等定当竭尽所能,辅佐天朝,安抚地方。
只是……南境风土人情,与中原多有不同,诸多事务盘根错节,恐非一日之功能理清。
为使陛下政令能通达无碍,也为南境能尽快恢复元气,草民有一不情之请。”
来了。
林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刘老先生请讲。”
刘承运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
“我等恳请陛下,能依南境旧例,于越州设一‘南境议政院’,由我等地方上一些薄有声望之人组成,协助朝廷派来的官员处理政务。
如此一来,既能让朝廷的政令结合南境实际,顺利推行,也能更好地上传下达,体察民情。
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大殿内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雷洪和石破军的眉头同时皱起。
这哪里是什么“协助”,分明就是想搞一个南境士族的小团体,架空朝廷的权力!
把南境从一个“王”的统治,变成一个“士族共治”的独立王国!
好一个“不情之请”,好一个“旧例”,这分明是在试探林风的底线,妄图在新旧权力交替的真空期,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甚至合法化!
刘承运说完,便和其他几人一同,面带微笑地看着林风,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们相信,这位年轻的皇帝刚刚拿下南境,根基未稳,必然需要他们这些地头蛇的“合作”来稳定局势,多半会做出一些妥协。
林风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吹了吹,却没有喝。
“议政院……”
他轻声念着,仿佛在品味这个词。
刘承运等人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以为林风意动。
“……这个提议,甚好。”
然而,林风下一句话,却让他们如坠冰窟。
他将茶杯重重放下。
“啪!”
一声脆响,在大殿中格外刺耳。
“只是,这议政院里该坐些什么人,由谁来推选,”林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恐怕,就不能只由几位老先生,关起门来定了吧?”
刘承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陛下……您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林风身体前倾,一股无形的恐怖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朕想问问刘老先生,那个在城头血战而死,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守城兵,他有没有资格坐进来?”
“朕想问问在座的各位,那家被胡文雍满门抄斩,只剩一个孤女的张将军,他的冤魂,有没有资格坐进来?”
“还有城外那些被夺了土地,世代为奴的佃户;城内那些被抢了生意,倾家荡产的商贾;那些刚刚领到朕赏赐,满心欢喜的降卒!”
林风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冷!
“他们,算不算你口中‘薄有声望’之人?”
“他们,对这南境的政务,有没有资格说上一句话?”
刘承运等七人,被这连珠炮般的质问,轰得面色惨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华贵的衣衫。
他们这才惊恐地发现,坐在上面的,不是一个可以谈判的君王。
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