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的时间总是过得很飞快,眨眼便来到了他们在环麓的最后一天。
旅行的第三天,在他们所有人接到的本子里,这都是个要将“故乡”二字想办法传达出来的日子。
众人需剖白内心,讲自己的故土情思,把自己里里外外解析个干净。
所以今天的行程很轻松,第一步,是去民宿后方连着的茶园里体验采茶。
茶在环麓的地位比山菌还高一些,因为茶是需人去种的,山菌却好像是山里的老虎和鹿,说来都是本就在那儿,等人去发现。但是环麓的茶太甜了,不知为何,人们似乎总觉得甜茶该价贱,所以从前,在这里做茶农是没什么前途可言的。
但茶树还是长满了环麓的土地。
就像人们在高山深水之间拓出一片高低不平的土地,而后固执地在其上生长。
许一禾本来还担心自己手艺生疏,结果手指碰到茶叶尖便像触发了某种久远的记忆——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嫩芽便顺从地落入掌心。
“要采一芽一叶。”茶园主人示范着,“看,像这样用指甲掐断,不能扯。”
茶垄间浮动着湿润的清香,许一禾恍惚之间好像看见了自己尚还年轻的母亲。母亲梳着两根油亮粗壮的麻花辫,头顶的遮阳帽有些炸线,她捉着自己的手扫过茶树顶,新芽脆生生的触感,老叶粗粝的脉络,都在指腹留下细微的差别。
人生便是这样一棵茶树。
有的被悉心照料,有的自己野蛮生长,身上永远不能只产出恰好的嫩叶,总有虫病袭扰。
但他们还是要继续生长,一直生长。
许一禾抬头看向周边:金棠和叶淬阳吵吵闹闹地在垄间给工人撑伞,薛瓒像来收购的公司老板一样背着手在其中巡视。江时鸣在给卫承展示他的劳动成果,一片完整的茶叶在他掌心舒展,叶脉里流淌着环麓的阳光。
采茶之后是钓鱼,钓鱼之后是别离的预告。
下午回民宿将行李收拾好,晚上在湖心岛上篝火露营,然后连夜坐上高铁,五小时后到达下一个旅行地点。
星空、篝火、凉爽的风,实在是一个再适合不过的谈心场所。
叶淬阳和薛瓒聊起了自己看不见什么希望的职业生涯,金棠在对方问来演艺生涯的不易时回了个谐音梗的烂笑话。江时鸣和卫承帮忙翻着烧烤,许一禾开口聊起了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家乡。
“……我觉得,我这辈子也摆脱不了这样的痛苦了。只要我抬头看见的还是环麓山,低头看见的还是麓心湖,我就好像有痼疾难愈。那时候我是打算,这辈子我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卫承的神色依然平静,但火光映入他深色的眼睛,像一池破碎的蝴蝶:“但是那只乌龟您带走了。”
“对啊,你说奇怪吧。我都打算这辈子不再想这个伤心的地方了,但我还是把花盖带走去养了。”许一禾苦笑着摇头。
“我一直觉得,快乐和痛苦不是能随着时间逐渐被磨去的东西。”
卫承说起话来很有些词人风范,倒是能同编剧老师说到一起去。
“旧的快乐会被新的痛苦覆盖,新的快乐又能压制住旧的痛苦。它们不是此消彼长,而是一层摞着一层,把人从一张纸写成一本书。”
卫承垂眸苦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苦自己这本书太厚还是太薄。
江时鸣站在一旁,这些话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让他感到一阵恍惚。
他最近时常会想一些关于释怀与记恨的事情。
虽然每本书都讲“喜欢是包容对方的一切”,每出戏都说“爱可以抵万难”,但实践起来却并不容易。爱之所以要包容是因为爱一个人同时也要爱他的缺点,可江时鸣办不到。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无法去爱那个为了和他撇清关系直接发来版权分割合同的卫承,他无法去爱那个背弃了他们曾经共同的理想多年不与自己联络的卫承。但他又实在很爱那个过去为自己创造了无数好回忆的卫承,很爱那个说自己永远会是特别的那个的卫承。
假如爱一个人带来的痛苦大过欢乐,那这份爱就不值得。
江时鸣百般衡量千般抉择,竟然分辨不出痛苦和欢乐哪边更重。那天平两端不是羽毛和心脏,而是两座泰山。
他这本书太厚了,痛苦和欢乐都积累了太多。
卫承的家庭却很轻薄,他们每每显露出来的快乐都那么纯粹,哪怕争执都显得可爱。
而江时鸣却时常要在这样的心绪中纠结,他好像没办法向卫承交付出纯然的爱意,他只是忝居高位,却是个没有决断力的王。
每当他在这样的情绪里下沉,他总能看见黑不见底的深井中藏着一个蹲在原地双臂抱膝的孩子。
他未曾谋面的母亲在此也能化作一道浓重的阴影,烟酒的臭味在这里翻卷成一句句浓妆艳抹的淫词浪语。
幼时亲戚们的戏弄,少时同学们的排斥,网络上那些闲言冷语,都只在这里占据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真正巨大的影子来自于那个男人——江时鸣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从那人的阴影中脱逃。
但他还是从那个家里带走了一些东西……
薛瓒是个很擅长烧烤的男子,此人穿着浅色的休闲西服在营前摆弄着长签,姿态优雅得令人叹为观止。只负责吃的叶淬阳都往自己衣服上崩了两块酱料,薛瓒身上居然真能一尘不染?!
卫承察觉到江时鸣心情不好,从一堆肉食里面抢出肥瘦比例最佳的两块横到对方面前的餐碟里,而后在薛瓒的瞪视中用肩膀撞了撞江时鸣的肩膀。
——感官体验颇佳。
江时鸣从自己脑海中的旋涡里抽身,嗅了嗅空气中漫出的鲜香。
他却没第一时间被勾着低下头,而是看着卫承的脸,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对你来说,喜欢我是痛苦多一点,还是快乐多一点?”
他们坐得离其他人各自都有些距离,卫承看着江时鸣映出眼前碧波的浅色眼眸,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地开口道:“只要是你带给我的……时鸣,不管你信不信,那让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