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诸事尘埃落定,沈木兰便有了归乡之意。陆夫人却执意挽留,言京城风物正盛,劝她多盘桓几日,也好尽兴畅游。论起性情教养,沈木兰确然比云家兄妹更胜一筹,陆夫人待她,也自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亲近。
沈木兰面上谢了陆夫人美意,只说离乡日久,慈母倚门,实在归心似箭。转身却对陈稚鱼轻叹:“舅母待人诚然宽厚,只是前些日子云家兄妹在此,我若那时提归乡,想来她也不会这般执意挽留。”
这话里藏着几分世事无常的感慨。云家兄妹的闹剧,倒让她猛然醒悟,这些年一心扑在娘家琐事上,竟冷落了身边这些真正关心自己的亲戚。陈稚鱼听得分明,见她眉宇间唯有怅然,并无半分怨怼,便坦然笑了,只当她是触景生情罢了。
沈木兰一走,陆家才算真正复归安宁。陈稚鱼这才腾出手来,料理先前便搁下的一桩事——她的表弟。
其实表弟早些时候就入京城了,当时陆家家事多,便让他先去了白鹿书院入学。
又逢前些日子陆家风波不断,桩桩件件都需她费心周旋,竟连去见一面的空当也无。陈家表弟来京的事,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私事,并未声张。平心而论,陈稚鱼素来不愿将娘家事特意说与陆家人听,倒不是怕什么,只是觉得没必要罢了。
待她终于得空,想接表弟出来小聚时,却得了个意外消息——白鹿书院竟封了院。
告示上写得明白,自即日起闭院,直至来年春节,期间只许入内,不许外出。
陈稚鱼得知消息时,只觉心口一堵,懊悔得直跺脚,恨自己没能早些抽出身来。
陆曜在旁见了,也自愧不已。此事他原是记在心上的,奈何那些日子被家中杂事缠得焦头烂额,竟生生忘了提醒。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言,皆是满心遗憾。
“此事终究是我的不是。”陆曜声音低哑,带着几分自责,“白鹿书院素来讲究规矩,原该早几日便将表弟接来府中歇息的,也能稍解你思念之情。”
他身上的重伤尚未痊愈,这些日方才有了几分血色,陈稚鱼瞧着他苍白里透着愧色的脸,哪里还忍心怪责?忙摇头道:“这如何能怪你?不过是前些日子事忙,乱了手脚罢了。”
话虽如此,她眉宇间却浮起几分怅然:“只是表弟来了这许久,我竟一面也未曾见着,他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做表姐的,太过怠慢了?”
指尖无意识抚上小腹,她轻声叹道:“当日我离开云麓时,便没能与他好好道别,如今我嫁人已有了身孕,他转眼就要做舅舅了,却连他姐夫的模样都还未曾见过呢。”
话音落时,廊下的风卷着几片落叶飘过,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憾意。
陆曜见她垂眸怅然,伸手将人揽入怀中,掌心轻轻覆在她尚平坦的小腹上,温声道:“待书院开了禁,我亲自陪你去接他。届时备上一桌好酒好菜,我与他好好喝几杯,也算补了这初见之礼。”
陈稚鱼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愁绪散了些,想着表弟,轻轻一笑:“他性子素来腼腆,初见时怕是会拘束。”
“无妨。”陆曜轻笑,“我多顾着他便是。再说,他既是你的表弟,便是我的亲人,往后相处的日子长着呢。”
正说着,窗外忽然飘起细雨,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陈稚鱼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轻声道:“也好,便盼着春节早些来,那时书院开了,咱们一家团圆。”
……
往后的日子,倒也平静无波。陆曜伤势渐愈,一日便被怀王传了去,说是要他指认先前那伙匪寇。
想当日,怀王在朝堂之上力陈利弊,恳请肃清地方恶势力,朝廷随后便调兵遣将,雷厉风行地清剿了不少匪窝,一时间倒也震慑了宵小。
是夜,陆曜与父亲对坐灯下,谈及此事,他眉峰微蹙,低声道:“那怀王行事蹊跷,此番竟要我指认匪寇,倒像是贼喊捉贼一般。只是这般举动,偏生又实实在在扫清了些祸害,难不成……他是为了博一个贤名?”
这样说好像也是极有道理的,两王争储,意在民心,若能博一个贤能美名,倒也是一个筹码。
陆太师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陆曜,目光沉沉:“无论他存了什么心思,此番终究是办了件利国利民的实事。只是往后,你与他往来,需得多几分心眼才是。”
陆曜闻言,郑重颔首,指尖在棋盘边缘轻轻叩了两下,眼底掠过一抹深凝的审慎。
这朝堂之上,看似波平如镜,内里的暗流汹涌,谁又能料定何时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我已经老了,”陆太师轻叹一声,鬓边几根银丝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在这朝堂上还能拼打多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你还年轻,陆家子孙里走仕途的,也就你一个……”
他放下棋子,目光落在陆曜身上,带着期许,亦有嘱托:“不盼你将来能封侯拜相,只愿你日后行事,皆能无愧于心,无愧于这些年寒窗苦读的光阴。若能做个辅佐君王、体恤万民的好官,便已是陆家的幸事了。”
陆曜喉头一紧,忙起身躬身,声音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涩意:“父亲这番话,儿子不敢或忘。”
陆太师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眼里的光亮在烛影里微微颤动,抬手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落子声轻却沉:“起来吧。为父在这官场沉浮数十载,见过太多起起落落,深知‘无愧于心’四字,说来容易,行来却难如登天。”
他抬眼看向陆曜,目光里有殷切,亦有历经风霜后的通透:“你性子刚正,也擅钻营,这是你的底色,也是你的长处。往后入了这漩涡,既要守住本心,也要懂得转圜,切莫学那些认死理的书呆子,把自己逼到绝境。”
陆曜直起身,望着父亲眼角的纹路,那是岁月与世事刻下的印记。他郑重道:“儿子明白。父亲放心,无论何时,儿子都不会忘了为何读书,为何入仕。”
陆太师这才缓了神色,指尖在棋盘上轻轻摩挲着,语气松快了些:“你明白就好。眼下家里倒也安稳,稚鱼怀着身孕,你多上心些,外头的事再忙,家总是要顾的。”
“是,儿子省得。”陆曜应着,见父亲眉宇间透出倦意,便不再多留,又叮嘱了几句保重身体的话,才悄然退了出去。
门外月华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泛着清辉。陆曜立在廊下,望着天边那轮残月,父亲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却也更沉了几分。
……
陈稚鱼这些日子大多守在自己院里,闲来便拣些松软的丝线绣两针小衣裳,更多时候,只是轻轻抚着小腹,凝神感受着那悄然滋长的小生命。
这是她头一回有孕,便是腹中一丝极轻的悸动,或是腰身悄然间的变化,都让她心头泛起新奇的暖意,连带着眉眼间都染上了几分柔和的光晕。
先前她怀了身孕的消息并未声张宣扬,只与陆曜和贴身伺候的人提过。
原是遵着那“未满三月不对外声张”的老规矩,怕惊了胎气。可一家人同住一个府邸,日日相见,些许细微的变化哪里瞒得住?
最先察觉的,也是生养过的陆菀,和正怀大肚的张媛媛,这两人都是经过事的,偶尔见陈稚鱼近来晨起常犯恶心,胃口也变得挑剔,腰间的裙裳悄悄松了尺寸,便都了然。
只是谁也没点破,都晓得这孕早期的忌讳,只在暗地里多了几分照拂。
陆菀私下里特意叮嘱女儿薏疏:“往后见了舅母,不可再像从前那般扑过去撒娇,走路也要慢些,莫要冲撞了她。”
薏疏本就是个乖觉的孩子,听母亲说得郑重,便乖乖点头应下,再见陈稚鱼时,果然收敛了孩童顽性,只脆生生地立在一旁叫“舅母”,那小模样惹得陈稚鱼愈发怜爱。
她本就喜欢孩子,如今自己腹中有了动静,看薏疏时便更多了几分慈母般的温软。时常叫这孩子到院里来,陪自己说说话,或是教她认几个字、描几笔红。小家伙奶声奶气地说着院里的趣事,时光便在这般细碎的暖意里悄悄溜走,连等待的日子都变得轻快起来。
秋意渐浓,枝头的叶儿染了霜红,簌簌落了满地,转瞬间寒风起,府里的人都换上了厚实的棉袍。
陈稚鱼的肚子已有了弧度,大夫说胎象稳固,只是嘱咐她少劳累,针线活计便也停了。
好在先前与云锦铺子定下的几笔生意,还有她送去的衣裳图纸,都有不错的反响,近来陆续有了进项,银钱流水源源不断,足够她安心养胎,倒也省了许多烦忧。
日子本该这般,平平顺顺,可老天爷好像惯爱与人玩笑,松快的日子没过几天,事儿就找上门来了。
这一回,不再是那个姑娘,这件事,真真切切出在了自家人身上。
陆晖下值与同僚去了酒楼,招惹了一个唱曲的伶人,那伶人闹上门来,要陆家公子给个说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