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是性格直率的王峻没忍住,贼头贼脑道:“大都督,露川已下,倭国已败,不知…我等何时整军,赶赴柔然战场?”
他没有问“去不去”,而是问“何时去”,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这就好比裤子都脱了,那人却跑了,他们总不能光着回去吧?
当然,有倭国新罗的战功在手,也不算完全光屁股,但总觉着…不尽兴!
谢玄陵摇摇头,“朝廷旨意未至,我军已超额完成半岛攻略。擅自挥师北上,是逾越,胜了未必有功,败了…罪责难逃。”
他目光扫过众人,“但我不会阻拦,若有愿往者,一切后果,由我承担,谢某一颗脑袋不够,才轮得到你们。”
“可有一条底线,我们不是朝廷,不能强求手底下的弟兄们。”
此言一出,众人皆动容,俱是喜大于恐。
“孟都统。”谢玄陵唤了一句。
“末将在!”孟威行了个军礼。
谢玄陵嘱咐道:“海上风高浪急,谨慎些,尽量将所有战死兄弟的骨灰,护送回中原,交予兵部妥善安置,务必让他们…魂归故里。”
“末将遵命!”孟威说完,蓦地愣住,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蔫了,“您…不跟北海水师一起吗?”
王峻接话道:“大都督肯定和我们一同从路上走啊。”
孟威如丧考妣,委屈巴巴道:“您不打算带水师的人吗?两万兵力,不够的…”
“憋回去!”谢玄陵笑骂道:“混账东西,不用你两条腿跑着回中原,就偷着乐吧!谁告诉你,运送完伤员骨灰,就没事干了?”
孟威猛地一甩头,手指粗的鼻涕“啪”的一声落在王峻脸上,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王峻干呕道:“有病去看大夫啊!”
孟威呵呵傻笑。
李从珂狐疑道:“大都督…给高元昊送佩刀的事情,也交给了我们…您是要脱离队伍一段时间?”
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那位青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身上。
谢玄陵望向东方,淡淡道:“会很快赶上你们的。”
…
再过半个月便是立春,濑户内海的寒意仍未散去。
潮湿冰冷的海风卷过唐津浦这处僻静港湾,带着咸腥与枯草的涩味。
几艘废弃的关船半搁在浅滩上,船底覆着青苔,桅杆光秃秃地指向天空,显得格外萧索。
远处,墨绿色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两位身着直衣的年轻贵族,正沿着碎石铺就的码头缓步而行。
年长者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眉眼间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疏离。
他是倭国的圣德皇子,如今已彻底替父摄政,并为了改变贵族独占朝堂的情况,依《周礼》和五行德运,制定了“冠位十二阶”,只要对国家有贡献的人,便能获得官职。
之前最大的阻力是苏我狭明…
稍年幼些的,是海津皇子,眉眼灵动,尚存几分少年人的跳脱。
“皇兄。”海津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指着岸边一丛在寒风中摇曳的枯树,“此物,我怎么未曾见过?”
圣德目光掠过那虬枝,淡然道:“《诗经》有云,‘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此树形态虽异,其意近之,可暂称之为‘寒樛’。中原物博,一草一木,皆有渊源。”
“上次出使,只顾着玩儿了吧?”
“皇兄也说中原物博,看不完的。”海津嘟囔了一句,又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问道:“前日听闻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可是形容春日的繁花似锦?但为何要用梨花,而非樱花?”
圣德嘴角上扬,不仅是父皇和皇后疼爱这个弟弟,他也一样。
倭国皇室倾尽全力,才培养出这么一位言行举止,内里性格皆似中原人的皇子。
圣德语气中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教导意味,“读诗不可只看字面。”
“此乃边塞诗,喻雪非喻花。中原之‘梨花’,色白而繁密,正合大雪覆枝之景。其意境之开阔,想象之奇崛,非拘泥于一物一景者可领悟。”
“樱花,虽绚烂,却失之格局,难承此等边塞苍茫之气。”
海津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复又抬头,眼中带着纯粹的疑惑:“皇兄,我们为什么要来偏僻的唐津浦?待在飞鸟京不好么?”
圣德停下脚步,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把深邃的目光投向港湾深处。“好奇心太重,并非总是幸事。”
他淡淡开口:“但既然问了,那便亲眼去看看吧,随我来。”
二人绕过几处残破的仓库,眼前豁然开朗。
当看清港湾内景象时,海津皇子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讨论诗文的闲情逸致荡然无存。
只见偌大的港湾空地上,是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人潮!
他们全部身着素白丧服,如同骤然降下的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
男、女、老、幼,皆保持着最谦卑的跪姿,额头深深抵着冰冷的地面,身躯在寒风中难以自抑地颤栗着。
海津通过素白之下被刻意掩盖的家族纹样,认出了那些人的身份。
正是权倾朝野数十载,连天皇都要礼让三分的苏我氏一族!
“这…这…”海津的声音干涩无比,几乎不成调子,“苏…大连的家人?”
“利令智昏罢了。”圣德皇子语气冷漠,“苏我狭明,欺君罔上,矫诏兴兵。”
“其所谓“为天朝抵挡柔然”,不过是裹挟我倭国国力,悍然渡海,入侵苍梧的借口。”
圣德冷笑道:“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不仅葬送了他自家性命,更将我倭国三十万忠勇将士的骸骨留在了半岛!”
海津“蹬蹬”后退数步,他亲眼见过京城的巍峨,见识过帝国森严的律法、精锐的军队和那泱泱大国俯视四方的气度。
“入侵…中原?他们…他们怎么敢?!”
“权力与野心,足以蒙蔽最睿智的双眼。”圣德古井无波道。
“可…皇兄如何能确定战败的消息?又怎能肯定…”海津转身背对道:“苍梧…他们会跨海而来?”
圣德深吸一口气,“没有人回国催送给养…至于中原…”
有些客人,并非主人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倭国…还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