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清晨,祠堂附近,总会准时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张家出资兴建的“青石学堂”,如今已是村里最富生机与希望的地方。
这日,张大山来给学堂送些自家酱坊新出的豆酱,顺便看看孩子们的学习情况。
他刚走进院子,就看到周先生和新来的林先生,正对着几张又黄又糙的草纸,紧锁眉头。
“先生,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张大山上前问道。
周先生叹了口气,拿起一张纸,对着光亮处。
“大山啊,你来看。”
“学堂如今生员日多,这笔墨纸砚的开销,已成重负。”
“尤其是这纸,从镇上买,价钱贵得离谱。”
“你看这最便宜的草纸,又黄又糙,墨一上去就洇开一片,根本看不清笔画。”
林先生也在一旁拿起另一张略好些的竹纸,同样是摇了摇头。
“这种竹纸倒是白一些,可又脆又硬,还带着竹子的硬筋,一不小心就把笔尖给磨坏了。”
“孩子们练字,常常是写不了几个字,一张纸就废了。”
“长此以往,怕是……难以为继啊。”
张大山看着那几张劣质的草纸,心中深以为然。
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账目、契约、作坊里的规章,哪一样都离不开纸。
远在清溪县做官的三儿子小山,来信中也时常提及,官府文书往来,好纸难求。
纸,已经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急需解决的瓶颈。
“先生放心,此事我已有计较。”
张大山沉声说道,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既然买来的纸不好用,那咱们就自己做。”
“自己做?”周先生和林先生都惊讶地抬起头。
“造纸之术,工艺繁复,非寻常人家所能为啊。”
张大山笑了笑,胸有成竹。
“万事万物,总有其理可循。”
“咱们青石山,漫山遍野都是翠竹。”
“咱们家的布坊,每天也会剩下不少没用的破布头和麻线头。”
他拿起一张破了的草纸,在手指间捻了捻。
“俺琢磨着,这纸张,说到底,也就是把那些细小的草丝给它重新和在一起,压平了。”
“那竹子里的丝,跟麻丝也差不离。”
“这破布头,本身就是麻做的。”
“要是能想个法子,把它们都给它捣烂了,捣成跟那豆浆一样的浆糊。”
“再像做豆腐一样,用个细密的帘子,从浆糊里滤出一张薄薄的‘饼’来。”
“这‘饼’要是摊薄了,压平了,再给它烘干了,不就是纸吗?”
他这番通俗易懂、却又直指核心原理的“类比”,让两位先生听得是目瞪口呆。
一场旨在实现“纸张自给自足”的全新工程,再次在张家大院里启动。
张大山带着铁牛和柱子,去后山砍伐了大量质地细嫩的“嫩竹”。
花儿和王氏则将布坊积攒的废旧麻料都收集了起来,仔细清洗。
在深水井旁,几个用来浸泡原料、漂洗纸浆的大石灰池很快便砌筑完成。
竹子和麻料被砍成小段,放入池中,用大量的石灰水进行长时间的浸泡和蒸煮。
而最关键的制浆设备——水力捣浆碓,也在柱子和铁牛的巧手下,屹立在了清河岸边。
铁牛用自家炼出的精钢,打制了数个沉重无比的碓头。
柱子则用最坚硬的木料,搭建起精巧的传动机构和巨大的水轮。
“咚!”
“咚!”
“咚!”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捣碓声,日夜不息地在山谷间回荡。
那些经过浸泡软化的竹料和麻料,在石灰水的混合下,被水力巨锤反复捶打。
渐渐地,它们失去了原本的形态,变成了一团团细腻、洁白、如同棉絮般的纸浆。
抄纸的工序,在张大山亲自搭建的纸坊里展开。
纸坊的墙壁特意开了几扇大大的窗户,保证了充足的光线。
花儿和丫丫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
她们双手持着细密的竹帘纸模,在浑浊的纸浆槽中轻轻一晃,再平稳地抬起。
手腕的力道、出水的角度、起落的速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一层薄而均匀的、湿漉漉的纸膜,便如同白色的纱幔一般,神奇地附着在了竹帘之上。
抄好的湿纸,需要被小心地从竹帘上转移到一块平整的木板上。
一张张叠放起来,中间用湿布隔开。
再用一个巨大的、由柱子设计的螺旋压力机,慢慢地将其中大部分的水分压榨出去。
最后,便是烘干。
张大山专门建造了一间带有中空火墙的“烘焙房”。
工人们将那些被压榨过的、依旧湿润的纸张,一张张地、小心翼翼地,贴在温热的墙壁上。
在恒定的微温下,纸张被慢慢地烘干、抚平。
几天之后。
当第一批崭新的“青石纸”,终于被从墙上揭下来时。
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那纸,呈天然的淡黄色,带着竹子的清香。
纸面平整,光滑,质地坚韧,厚薄均匀。
拿在手里,既有韧性,又不失轻盈。
品质远非镇上那些昂贵的草纸所能比拟。
第一刀崭新的“青石纸”,被郑重地送到了学堂。
整个学堂都沸腾了。
周先生抚摸着那光滑坚韧的纸面,激动得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好纸……好纸啊!”
“有了此物,何愁我青石村文风不盛,何愁寒门子弟无出头之日啊!”
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他们小心翼翼地接过一张张新纸,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再心疼纸张,尽情地在上面书写、练习了。
当晚,张家新房的堂屋里,灯火通明。
张大山亲自研好了墨。
王氏则在一旁,眼中含泪,口中念叨着,将对远方儿子的思念和嘱托,一句句地说出来。
“告诉小山,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挂念。”
“让他在外面好好当差,也要注意身子,别累着了。”
“还有,天冷了,让他记得多加件衣裳……”
张大山提起了毛笔,饱蘸浓墨。
在那张由自己亲手造出的、散发着清香的纸上。
郑重地,写下了给三儿子小山的第一封家书。
“小山吾儿,见字如面……”
笔尖划过纸面,顺滑流畅,墨迹清晰,毫无洇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