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格物院”和“龙舟计划”的正式启动,让青石张家的声望和圣眷,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然而,这份泼天的荣耀,也如同在烈火之上,又浇了一勺滚油。
让京城里那些本就对他们心怀嫉妒和警惕的保守派势力,感到了巨大的、甚至是恐慌的……威胁。
他们知道,若再任由这张家,和他们所代表的那套“格物之学”发展下去。
那他们这些世代以“经义文章”为立身之本的士大夫阶层,其根基,都将被彻底动摇。
一场针对“青石之学”的、无声的“学术围剿”,在翰林院这个帝国思想的最高殿堂里,悄然展开。
这一日,翰林院掌院学士,当朝德高望重的大儒,陈阁老,举办了一场面向所有翰林和国子监学子的公开讲学。
讲学的题目,是《论君子治国,当以德教为本,不务末技》。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讲学,名为讲学,实则,是冲着最近风头最劲的张小山,和他的家族来的。
讲堂之内,座无虚席。
陈阁老引经据典,从上古圣人,到历朝先贤,雄辩滔滔。
他痛心疾首地,批判着当今社会,那一股“人心不古,逐利忘义”的歪风。
“……君子,当以修身为基,以德行为本,以教化万民为己任。”
“何为德?”
“克己复礼,方为仁德。”
“何为本?”
“存天理,灭人欲,方为根本。”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坐在堂下末席的张小山。
“如今,却有那么一些人,不思圣人教诲,不读先贤文章。”
“反倒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那些所谓的‘奇技淫巧’之中。”
“以‘利’字当头,以‘器’物为能。”
“此等舍本逐末之举,初看,似乎能便利一时,能富甲一方。”
“可长此以往,必将使民心逐利,道德沦丧,最终动摇我大宁朝的国本啊。”
“老夫以为,此等‘末技之学’,当禁,当绝。”
“我辈读书人,更当引以为戒,万不可被其所惑。”
他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立刻,便引来了在场大多数传统士大夫们的、发自内心的附和与赞叹。
“陈阁老所言极是,真乃醒世良言。”
“是啊,我辈读书人,当以德行为先。”
“那张家之学,虽有小用,却终究是……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
听着这些议论,小山的脸上,却始终带着平静的微笑。
在陈阁老讲完,并询问在场众人“可有异议”之时。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就将以“青石之学”被批得体无完肤而告终之时。
张小山,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先是对着陈阁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弟子之礼。
“陈阁老,学生,有惑,想请教先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讲。”陈阁老的脸上,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淡然。
“先生方才所言,‘德’为治国之本,‘道’为万物之源,学生,深以为然。”
小山的开场白,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他没有反驳,反而,先是肯定了对方的观点。
“只是,学生愚钝。”他继续说道,“学生一直在想,何为‘道’?何又为‘德’?”
“圣人说,道,在天地之间。”
“可这天地,又是何物构成?”
“是山川,是河流,是风雨,是雷电。”
“不识山川之脉络,则不知如何兴修水利,此为‘无智’。”
“不知风雨之规律,则不知何时播种收割,此为‘无信’。”
“我等,若对这构成‘道’之根本的‘万物’,都一无所知,又何谈去悟道,去行道?”
“故,学生以为,‘格物’,正是‘致知’之始,亦是‘悟道’之基。”
他这番话,逻辑新奇,竟让陈阁老,都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小山没有停下。
“先生又言,当以‘德’为本。”
“学生更想请教,何为‘大德’?”
“让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高坐于庙堂之上,空谈仁义,此为德乎?”
“让将士持钝刀,着劣甲,在边关之上,以血肉之躯,抵御外辱,却空谈忠勇,此为德乎?”
“让天下万民,皆困于愚昧与贫穷之中,而我等,却只知在故纸堆里,寻章摘句,此又为德乎?”
他一连三问,如同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整个讲堂,一片死寂。
“学生以为,”小山的声音,变得洪亮而又充满了力量。
“真正的‘大德’,是让天下人,都能吃饱穿暖,都能安居乐业,都能读书识字,都能明晓事理。”
“而我父兄所为,正是以这‘格物’之术,在行这‘圣人’之大道。”
“我等,造良犁,兴水利,让百姓五谷丰登,此为‘仁’也。”
“我等,炼精钢,铸坚甲,让将士保家卫国,此为‘义’也。”
“我等,办学院,印书籍,让知识得以流通,开启民智,此为‘礼’也。”
“我等,观天时,察地利,探究万物之理,此为‘智’也。”
“我等,以诚待人,以信立业,受圣上隆恩,亦不敢有半分懈怠,此为‘信’也。”
“仁、义、礼、智、信。”
“此五常之道,学生以为,与那‘格物兴利’之学,非但不曾冲突,反而,是表里一体,相辅相成。”
“无器,则道为空谈。”
“无道,则器为凶器。”
“我青石之学,所求的,正是那‘以道御器,以器载道,道器合一,天下大同’的至高境界。”
“敢问陈阁老,此等学问,此等志向,又岂是……‘旁门左道,奇技淫巧’所能概括的?”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竟是将那看似处于对立面的“儒家义理”与“格物实学”,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更高维度的方式,完美地,统一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翰林和学子,都听得是目瞪口呆,心神激荡。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格物之学”,竟也能被阐述得,如此的……充满了“圣贤气象”。
就连那一直端坐着的陈阁老,此刻,也从座位上,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亮、气度从容的年轻人。
他的眼中,那份属于学术权威的倨傲,渐渐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复杂的、混杂着震惊、欣赏、以及……一丝“后生可畏”的感慨。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胸中所学,他的心中格局,早已远远地,超出了自己。
他,已经隐隐然,有了未来一代宰辅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