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漆黑如墨。
凛冽的寒风如同鬼哭狼嚎,卷起地上的沙砾狠狠地抽打在金帐王庭那厚重的牛皮帐篷之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仿佛有无数的怨灵在帐外咆哮。
草原的深处,北蛮王庭“金帐”之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篝火将整个帐篷都映照得温暖如春,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与辛辣的马奶酒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令人醺然欲醉的气息。
年迈的老大单于铁木尔正与他麾下最核心的十几个部落王爷,围着篝火痛饮着最烈的马奶酒,商议着南侵的最后细节。
帐内的气氛热烈而又充满了自信。
在他们看来,南方那个庞大的帝国不过是一头肥硕的、行动迟缓的绵羊,而他们则是草原上最凶猛的狼群!
他们已经磨利了爪牙,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南下去撕咬那肥美的血肉,享受那无尽的财富与荣耀!
“大汗!”一个满脸横肉的部落王爷喝得满脸通红,高举着金杯大声笑道,“再有半月等各部族的勇士全部集结完毕!我愿为先锋三日之内便为您踏平那座不知死活的‘镇北城’!”
“好!”铁木尔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举杯。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守卫的亲兵神色慌张地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大……大汗!不好了!派……派往南边打探消息的哈丹……哈丹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有何不好?”老单于眉头一皱,“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那个在“镇北城”被吓破了胆的探子首领哈丹,带着他那几个同样失魂落魄的手下如同游魂一般走进了金帐。
他们身上没有伤痕,但他们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比战败还要深刻的……恐惧与绝望。
“哈丹!”老单于看着自己最得力的探子竟是这般模样,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让你去打探南人的虚实,你……为何如此失魂落魄?”
哈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颤抖着掏出了一件件他在“镇北城”用身上所有的钱买来的“纪念品”。
——一把由“青石牌”出品的最普通的用来切肉的小刀。
——一块小小的可以清晰地照见人脸的“琉璃镜片”。
——一包用油纸包着的雪白细腻的……精盐。
——以及一本由格物院教学点里流传出来的、印刷着奇怪符号(阿拉伯数字)和简单图形的……《算学启蒙》课本。
一直侍立在老单于身旁的少主博尔忽,第一个走上前,他拿起那把小刀只是随手在面前的烤羊腿上轻轻一划。
那坚韧的、烤得焦黄的羊皮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轻易地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整个金帐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场所有的部落王爷都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把其貌不扬的小刀!
他们都是识货的行家!
他们知道这种锋利与坚韧远胜他们部落里那些由最顶尖的工匠耗费数月才能打造出的“宝刀”!
而这样的“小刀”在南人的市集上一个普通的牧民用半只羊就能买到一把!
老单于铁木尔那浑浊的双眼猛地一缩,他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块“琉璃镜片”,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那张布满了皱纹与老年斑的、衰老的脸时,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哈丹终于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充满了恐惧的声音开始了他的汇报。
他没有说南人的军队有多少城池有多高,他只是将他在“镇北城”那如同魔境般的繁华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说那里的汉人用一种会自己动的钢铁巨兽(起重机)来搬运比山还高的货物;
他说那里的铁轨像蜘蛛网一样铺满了大地,冒着浓烟的“铁龙”(火车)日夜不息将南方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运来;
他说他亲眼看见一座新的工厂在短短一个月内便拔地而起,那工厂里流出来的是比岩浆还要炙热的铁水;
他说他亲眼看见那些曾经桀骜不驯的比狼还凶狠的“黑风”部落的牧民,为了能买到一口铁锅一袋精盐,竟像最温顺的绵羊一样在南人的官府门口排着队学习如何说汉话如何写汉字!
哈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最沉重的攻城锤狠狠地砸在金帐之内所有北蛮贵族的心上!
砸碎了他们的骄傲!
砸碎了他们的自信!
更砸碎了他们那可怜的、对于“南侵”的美好幻想!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金帐之内只剩下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许久之后,一个部落王爷才用一种干涩无比的声音喃喃自语:“长生天啊……我们……我们到底要与一个什么样的……怪物为敌啊?”
是啊。
怪物!
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传说中的魔鬼才能拥有此等“点石成金”、“凭空造物”的神力!
“够了!”老单于铁木尔突然发出一声虚弱的怒吼,他指着哈丹,“你这个动摇军心的懦夫!给本汗……拖出去!”
然而他的咆哮却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因为他看到帐内他那些曾经高喊着“杀光南人”的盟友们,此刻一个个都低下了头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
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
这一夜金帐王庭之内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以老单于铁木尔为首的、经历过数次惨败的老年贵族们,被大宁所展现出的那碾压性的实力彻底吓破了胆。
“不能打!这一仗绝对不能打!”铁木尔撑着病体,用尽全身力气说道,“这不是战争!这是送死!我们的勇士还在用着百年前的弯刀!而人家的普通农民手里切肉的刀都比我们的锋利!这仗还没开始就已经输了!我们应该立刻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向大宁派出使者,称臣纳贡!以换取和平!”
然而以少主博尔忽为首的少壮派则坚决反对!
“投降!”博尔忽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酒案如同暴怒的雄狮,“父汗!您的膝盖就这么软吗?您忘了是谁将我们从水草丰美的故土赶到了这苦寒之地!”
“他们越是强大我们就越是要打!”
“因为再不打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他们的‘市集商品就像一颗颗毒药!正在一天天地腐蚀着我们草原勇士的骨气!再过十年不!再过五年!我们的孩子恐怕连弓都拉不开了!他们只知道用牛羊去换南人的商品!”
“到那时我们才是真正的亡国灭种!”
这一夜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第二天,天亮之时,那几个主张“投降”的部落王爷便带着他们的亲卫不告而别,连夜返回了自己的部落。
博尔忽站在空旷的大帐之内,看着那散落一地的狼藉酒杯,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知道大宁仅仅是用了一场“贸易大会”,甚至没有出动一兵一卒,便已经在他的王庭之内引爆了一场惨烈的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