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永嘉泽畔,十万人的灾民安置营,如今已彻底变成了一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巨大囚笼。
连绵的窝棚之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幸存的灾民蜷缩在肮脏的草席上,痛苦地呻吟着,眼神麻木而空洞。营地之外,手持长矛的兵卒排成一道绝望的封锁线,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
恐慌,如同无形的毒雾,渗透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片被神明遗弃的土地之上,一支由数十名年轻医者组成的特殊队伍,却如同一支逆行的孤军,毅然决然地,踏入了这片死亡之地。
队伍为首的,正是安国公七女,张丫丫。
她那张本该是清秀温婉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与坚毅。她身着一套由父亲亲手设计的、用桐油浸泡过的厚重麻布防护服,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而又锐利的眼睛。
“所有队员听令!”她的声音,透过多层纱布口罩的阻隔,依旧清晰而又沉稳,“入营之后,严格遵守防疫条例!不饮一口生水,不食一粒外物!手套口罩,不得擅自摘除!有任何不适,立刻报告!”
“是!”身后那群同样是全副武装的“张氏医馆”弟子们,齐声应道。他们的眼中,虽然也难免有一丝对未知瘟疫的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对领头这位“小师叔”的绝对信任,以及身为医者即将奔赴战场的……神圣使命感!
丫丫没有像那些早已束手无策的地方郎中一样,一头扎进病患的窝棚里,去开那些早已被证明是无效的汤药。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调查。
她带领着两名最得力的弟子,如同后世的流行病学家一般,开始在这座巨大的“疫区”之内,进行一场细致入微的、充满了“格物”精神的病源追溯。
她首先来到了安置营的“水源地”——几口由官府临时开挖的浅水井。
她仔细地观察着井口的四周,发现那里早已因为无数人争抢打水而变得泥泞不堪,各种生活垃圾和秽物,几乎就堆在井沿旁边。
她让人打上一桶水,只见那水质浑浊不堪,漂浮着无数细小的杂质,凑近一闻,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取水样,封存,标记。”她对身后的弟子吩咐道,语气冷静得如同在格物学院的实验室里。
接着,她又走向了灾民们的“排泄区”——几条被指定为“茅厕”的、露天的简易沟渠。
眼前的景象,更是让她眉头紧锁。
沟渠早已溢满,污秽横流,无数的苍蝇蚊虫在上面嗡嗡乱飞。而这几条沟渠的位置,距离水源地,竟然不足百步之遥!甚至,因为地势的原因,下雨之时,沟渠里的污水,极有可能,会直接渗透、或者漫流进旁边的水井之中!
“取土样,封存,标记。”她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最后,她走进了几个病情最是严重的病患所在的窝棚。
她没有急着去问诊,而是先仔细地询问病患的家属,他们发病之前,都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
“回……回小姐的话……”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抱着自己早已奄奄一息的儿子,带着哭腔回答,“俺们……俺们这几天,吃的都是官府发的……一样的米粥……喝的……喝的也都是……东头那口井里的水……”
“那,你们家用过的碗筷、倒掉的秽物,都处理到哪里去了?”丫丫继续追问。
“就……就倒在棚子后面的水沟里了……”妇人指了指不远处那条同样是污秽不堪的小水沟。
……
一个又一个的询问,一次又一次的观察。
所有的线索,都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最终,指向了同一个、也是最可怕的源头——水!
是那些被病患的排泄物严重污染了的、看似“救命”的饮用水,正在扮演着“死神”的角色,将这场可怕的瘟疫,送入了每一个人的口中!
“病,不在人,而在水。”
当晚,在临时搭建的指挥营帐之内,丫丫对着所有闻讯赶来的、满脸疑惑的地方官员和随营郎中们,掷地有声地,宣布了她那石破天惊的调查结论。
“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丫丫小姐,此话……当真?”一个年长的郎中,颤巍巍地问道,“这……这上吐下泻之症,自古皆以为是‘暑湿秽气,侵入脾胃’所致。怎……怎么会是水的问题?”
“是啊,”一个地方官吏也附和道,“大家喝的都是一样的水,为何有人发病,有人却安然无恙?”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丫丫没有理会他们的质疑,而是继续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此疫,非是寻常‘秽气’。而是一种,肉眼看不见,却能通过水流、饮食、甚至接触,在人与人之间……传染的‘毒邪’!”
“传染?!”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再次在众人心中炸响!
虽然“时疫”会传染,是民间一种模糊的认知。
但,像丫丫这样,将其定义为一种可以通过具体途径传播的“毒邪”,并且提出可以通过切断途径来加以控制的理论,在这个时代,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异端邪说”!
“荒唐!简直是荒唐!”一个思想僵化的老郎中,当场便拍案而起,“病乃内生,起于七情六欲,感于六淫之邪。何来什么‘人传人’之说?此乃妖言惑众!”
然而,丫丫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问出了一个让其无法回答的问题。
“那敢问老先生,为何此疫,往往是一家之内,接连病倒?为何那些负责处理病患尸身和秽物的仵作、役夫,发病的几率,远高于常人?”
老郎中顿时语塞,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丫丫不再理会他,而是直接,面向在场官职最高的苏州知府,亮出了那块由皇帝亲赐的、象征着安国公府最高权柄的……“如朕亲临”金牌!
“知府大人!”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又威严,“时间,就是人命!”
“我,不管你们信,或是不信。”
“自即刻起,我以‘帝国水旱灾害紧急应对总署’之名,下达三条死命令!”
“第一:水源管制!立刻,查封营地内所有浅水井!任何人,不得再饮用一滴生水!所有饮水,必须由我医疗队统一供应,经由明矾沉淀、高温煮沸之后,方可饮用!”
“第二:病患隔离!立刻,在营地之外,设立‘隔离病院’!将所有已发病之患者,及其家属,尽数转移至此!由我医疗队进行专门的治疗与看护!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出入!”
“第三:秽物处理!所有隔离病院内产生之排泄物、呕吐物,以及病患用过之一切器具、衣物,皆需用生石灰进行最严格的消毒处理!所有病亡之尸身,必须在指定区域,进行深度火化!绝不可再行土葬,以免污秽地下水源!”
这三道命令,条条都与当世的医疗观念和丧葬习俗,背道而驰。
每一条,都堪称“惊世骇俗”。
但在那块代表着无上皇权的“金牌”面前,在丫丫那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的眼神面前。
在场所有的官员和郎中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
他们或许不理解,甚至不相信。
但他们,不敢违抗。
于是,一场由一个少女所主导的、充满了“格物”色彩的、颠覆性的“古代防疫战争”,便在这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绝望之城,以一种雷霆万钧之势,强硬地,推行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