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述职的日子。
长安城最大的绸缎庄里,朱漆柜台被擦拭得锃亮,映出少女苍白的脸。沈清欢攥着剪刀的手微微发抖,裁到一半的喜绸在她膝头铺开,艳红的底色刺得人眼眶发酸。
\"姑娘,时辰到了。\"管事嬷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清欢深吸一口气,将最后几针绣完。金线绣就的并蒂莲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这是她为自己嫁衣绣的最后一朵花。
三年前,沈家绸缎庄因经营不善濒临倒闭。就在父亲愁白了头时,镇国公府派人送来一纸婚约——嫡长子萧景琰与沈家嫡女沈清欢结亲,聘礼是黄金千两,良田百顷。
彼时沈清欢正在绣房制衣,听到消息时,绣针刺破指尖,血珠滴在素绢上,像极了命运的谶语。她甚至没见过萧景琰一面,只听说那是个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军,冷酷无情,杀人如麻。
\"欢儿,莫怪爹娘。\"母亲抹着眼泪替她梳头,\"镇国公府愿意联姻,已是天大的造化。你嫁过去,沈家才能保住。\"
红盖头落下的瞬间,沈清欢闻到一股陌生的香气。那是掺了藏红花的喜烛,据说能辟邪驱鬼,却不知能否驱散她心中的恐惧。花轿起轿时,她听见外面锣鼓喧天,却觉得那声音远在天边。
拜堂时,沈清欢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听着司仪高喊:\"一拜天地日月——\"她望着红盖头下晃动的影子,想起昨夜母亲偷偷塞给她的信。那是萧景琰亲笔写的休书,墨迹未干,却已注定了她的命运。
原来萧景琰早有心上人,是边塞将军之女林婉清。镇国公为了拉拢沈家,硬是拆散了这对鸳鸯,逼儿子娶了她。休书的末尾,萧景琰写得明白:\"沈姑娘,此婚非我所愿,委屈之处,他日必当补偿。\"
\"二拜高堂——\"司仪的声音再次响起。沈清欢的膝盖已经麻木,她想起白天经过新房时,瞥见窗棂上贴着的\"囍\"字。那字是倒着贴的,有人说是\"喜到\"的意思,可在她看来,却像是命运的嘲弄。
\"夫妻对拜——\"
沈清欢机械地转身,却在此时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红盖头下,她看见地上躺着半截玉镯,翠色温润,却已断成两截。这是萧景琰送给林婉清的定情信物,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洞房里,萧景琰一身酒气地推门而入。红烛摇曳,映得他剑眉星目越发冷峻。他掀开她的红盖头,目光扫过她的脸,只说了句:\"委屈你了。\"便转身倒在榻上,再也没看她一眼。
此后的日子,沈清欢像是被关进金丝笼的鸟儿。镇国公府规矩森严,她每日要向公婆请安,学管家理事,还要忍受下人们的指指点点。有人说她是攀高枝的麻雀,有人说她抢了别人的姻缘。
唯有每月十五,萧景琰会来她房里坐一坐。他从不留宿,只是喝杯茶,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沈清欢知道,他是在履行一个丈夫的义务,却从未真正把她当作妻子。
一日,沈清欢在后花园偶遇林婉清。那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襦裙,站在海棠树下,美得像画中人。她望着沈清欢,眼中满是怨毒:\"你抢走了我的幸福,早晚要付出代价。\"
沈清欢无言以对。她何尝愿意做这棒打鸳鸯的恶人?可命运弄人,她不过是这场婚姻的牺牲品。
变故发生在半年后。北疆战事吃紧,萧景琰奉命出征。临行前,他来向沈清欢道别。月光下,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温度:\"等我回来,就和离。\"
沈清欢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新婚夜那半截玉镯。她拿出藏在箱底的休书,泪水滴在墨迹上,晕开一片模糊。
三个月后,前线传来噩耗。萧景琰为救林婉清,被敌军乱箭穿心。临终前,他托人给沈清欢带了封信,信中只有短短几个字:\"此生负卿,来世再报。\"
沈清欢捧着信,在房里枯坐了整整一夜。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棂作响。她想起这半年来,萧景琰偶尔给她带的点心,教她骑马时的耐心,还有那次她生病,他彻夜守在床边的模样。
原来有些感情,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滋生的。可当她终于认清自己的心时,那个人却永远地离开了。
林婉清殉情而死的消息传来时,沈清欢正在绣房制衣。她望着手中未完成的披风,那是要给萧景琰的新年礼物。金线绣的虎头栩栩如生,却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
镇国公府开始为萧景琰办丧事。沈清欢换上素服,跪在灵堂前,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有人说她命硬,克死了丈夫;有人说她活该,抢来的姻缘终究不长久。
夜深人静时,沈清欢独自来到萧景琰的书房。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案头的兵书上。她翻开书,一张泛黄的信笺飘落——那是她出嫁前,偷偷写给他的信,却始终没有勇气送出。
信上写着:\"将军,妾身虽非你所愿,却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沈清欢将信笺贴在心口,轻声道:\"将军,原来爱恨真的无边,这一场荒唐的婚姻,终究让喜字成了云烟。\"
三年后,沈清欢在城郊的尼姑庵落发为尼。临走前,她将萧景琰送她的玉佩埋在院中,又种下一棵海棠树。有人问她为何如此,她只是微笑:\"等花开时,他就回来了。\"
每当夜幕降临,尼姑庵里总能听见悠扬的笛声。那是萧景琰生前最爱吹的曲子,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
多年后,有人路过尼姑庵,看见一位老尼正在海棠树下抚琴。琴声悠扬,却带着几分悲凉。她的眼角有颗朱砂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宛如一滴永远落不下来的泪。
海棠花簌簌而落,落在老尼的肩头。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那个身穿铠甲的男子,骑着白马,向她走来。他的笑容温暖如春,轻声说:\"清欢,我来接你了。\"
琴声戛然而止,老尼闭上眼,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笑。风过处,海棠纷飞,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梦。
红烛烬,相思绝。这场荒唐的婚姻,终究成了她一生的执念。而那未说完的爱,未兑现的承诺,都化作了漫天海棠,永远停留在那个寒冷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