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刺破了校园夜晚的沉静,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静谧的教学楼里激起层层涟漪。原本埋头伏案的脑袋齐刷刷抬起,课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密集的声响,压抑的低声交谈汇成一股嗡嗡的声浪,冲散了持续一整晚的学习氛围。走廊上很快便人头攒动,带着解脱后的轻松和疲惫。
高三(7)班的教室里,江韵华却没有立刻收拾书包。他修长的手指正握着铅笔,在一张摊开的习题卷的几何图形上,描画出最后一道清晰的辅助线。做完标记,他才满意地呼出一口气,像卸下了肩头无形的重量,开始有条不紊地将书本和卷子收进那只用了多年、边角有些磨损但很整洁的蓝色帆布书包里。动作利落,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条理性。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门。刚好看到穿着简约杏色针织衫、米白色长裤的林雪萍,正站在走廊光线稍暗处,和班里几个围住她问问题的学生低声说着什么。她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指尖轻轻点在学生摊开的卷子上,解答的声音温和清晰,即使在喧嚣的放学洪流中,也自成一角静怡的小天地。作为他们的生物老师,林雪萍的责任心在年级里是出了名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目光,林雪萍解答完一个问题,抬起头,视线恰好与江韵华相遇。她对他微微颔首示意,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安抚性的微笑,仿佛在说“辛苦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江韵华也点点头回应,拎起书包,融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他对这位既是兄长女友又是自己老师的林雪萍,始终抱有一份介于尊敬与家人般的亲近感。
走出教学楼,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微凉,将教室里残留的书卷气和粉笔灰味道冲淡不少。江韵华刚踏上通往校门的主路,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
“江韵华!等等!”
他停步转身,看到许清瑶正快步从人群中向他跑来。她今天把微卷的长发扎成了一个清爽的高马尾,随着跑动,发尾在空中划出活泼的弧线。脸上因为奔跑带着一丝自然的红晕,眼眸在路灯下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子。她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材质相当厚实的大画夹,另一只手还提着个沉甸甸的购物袋,印着xx文具店的字样。
“呼……还好赶上你了。”许清瑶在他面前站定,微微喘着气,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帮个忙!救命大忙!”她语气夸张,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和熟稔。
江韵华看着她被东西压得有些吃力的样子,不自觉地伸出手,很自然地从她怀里接过了那个分量十足的大画夹:“什么情况?你要把画室搬空吗?”
“别提了,”许清瑶如释重负地把空出来的手按在胸口顺了顺气,“老陈(美术老师)刚把上次市里‘画说青春’大赛获奖的几幅优秀作品原件还给我归档。喏,都在这夹子里了。然后……”她指了指那鼓囊囊的文具袋,“我还得做校庆文艺汇演的终版舞台背景设计图。昨天跟文娱部开会,他们又提了一堆想法,灯光组那边也要新的设计图配合效果……时间紧得要命!急需一些特种纸和新马克笔试试最终呈现效果。”
她小嘴叭叭地诉说着任务的“艰巨”,眉头微蹙,但眼神里却闪烁着投入工作特有的光彩,抱怨中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对创作的兴奋感。
“所以?”江韵华挑了挑眉,抱着沉甸甸的画夹,等她下文。
“所以,”许清瑶水润的大眼睛眨巴着,脸上堆起灿烂又带着点恳求的笑,仰头看着他,“陪我回趟画室把这些宝贝先放下?然后……再去一趟三号艺体楼那个小阶梯教室呗?那边晚上人少安静,灯光条件也好,适合我弄背景图。我一个人……不敢走夜路嘛……”她最后一句说得有点小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尾音微微上翘,像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又是这套“不敢走夜路”的说辞。虽然知道她多半是托词,但看着她那张在夜色下愈发明艳动人的脸,那双盛满了期待和一点点狡黠的眸子,江韵华发现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即使他原本打算早点回去刷套物理压轴题。
“……走吧。”他认命地叹了口气,但语气里并没有真正的无奈,反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下次能不能别在放学高峰搞‘紧急物资大转运’?”
“就知道你最好了!”许清瑶脸上绽开一个堪比夜昙花盛开的笑容,瞬间照亮了周遭的昏暗。她轻快地转身,马尾辫在空中得意地晃了晃,脚步都轻盈起来,“快点快点,别耽误时间了,灵感不等人!”
两人并肩走在渐渐稀疏的人流中,朝着位于旧教学楼一楼尽头的、相对僻静的专用画室走去。画室的门开着,里面还亮着几盏灯,显然有住校的艺术生还在练习。见许清瑶和江韵华进来,几个正在收拾的画室学生抬起头,熟稔地打招呼:“清瑶?还没回去啊?”
“嗯,来放点东西。张睿你还不走?练习这么拼?”许清瑶一边把画夹小心地靠墙放稳,一边问道。
那个叫张睿的高个子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嗯……马上走了,再磨会儿。”他旁边一个短发的女生笑着插话:“他啊,下个月要参加艺考名校特训营选拔,压力山大。”
“哇,那加油哦!”许清瑶真心实意地鼓励了一句,又和另外几个同学简短聊了几句画室里的安排。江韵华静静站在一旁,对画室里弥漫的松节油、颜料和铅笔屑混合的独特气息习以为常。他看着许清瑶在这些艺术气息浓厚的同学们中间穿梭应酬,从容大方,像只优雅游曳在熟悉水泽中的天鹅。这是与在教室或校庆筹备组开会时完全不同的、属于她的专业领域。直到她处理完画室的琐事,两人才道别离开。
从画室去三号艺体楼需要穿过一小片相对安静的樱花林。此刻花期已过,茂密的叶片在路灯下显出深沉的墨绿色。小径旁路灯昏黄,树影重重,确实有些冷清。许清瑶下意识地往江韵华身边靠了靠,脚步也加快了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画夹上残留的颜料气息和他身上干净的、带着点薄荷味洗衣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在微凉的晚风中,奇异地让她有些紧张的心跳平缓下来。
“其实,”江韵华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小径上显得格外清晰,“你走夜路也没那么怕吧?”
许清瑶被他点破,耳根微热,嘴上却不肯承认:“谁说的!这里……多黑啊!树影摇摇晃晃的,谁知道藏着什么!”
话音刚落,一阵稍大的风过,吹得树叶哗啦作响,几片影子晃动得更甚。
“……比如现在!”她小声惊呼,像是被印证了自己的“恐惧”,身体又不由自主地贴近他一些,纤细的手臂几乎挨到了江韵华抱着画夹的胳膊,隔着薄薄的校服衬衫布料,传来温热的触感。
江韵华顿住脚步,偏头看了她一眼。夜色下,她微微瞪大的眼睛里,狡黠的光芒似乎盖过了那点故作夸张的害怕。
“行吧,”他嘴角极快地扬了一下,又迅速压下,声音平稳,“害怕就跟着,别乱叫就行。要是把教务处的巡逻老师招来,我们俩都得写检查。”他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步伐,像是要帮她快点通过这段“恐怖地带”。
许清瑶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吓唬”她的背影,悄悄弯起了嘴角,那点小小的“阴谋得逞”的雀跃,比刚才画室里同学们夸奖她的画时还要鲜明得多。她蹦跳着跟上去,两人很快走出了樱花林,前方灯火通明的三号艺体楼就在眼前了。
小阶梯教室在艺体楼的一楼转角处,位置确实偏僻,平常除了艺术生排练和一些小规模活动,使用频率不高。许清瑶熟练地用钥匙开了门,摸索着按亮了教室里的几排大灯。冷白色的光瞬间铺满整个空间,照亮了弧形的阶梯座椅和前方一块占据整面墙的巨大光洁白板——这是许清瑶选择这里的理想“画板”。
“哇,总算亮堂了!”她像放出笼的小鸟,几步跑下台阶,把沉重的文具袋放在最前排靠过道的座位上,又从里面掏出一卷尺寸惊人的白卡纸和各种型号的马克笔、色粉笔,迅速在工作区域铺开阵仗。
江韵华也把那个宝贝画夹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空位上,环顾了一下这个偌大却因只有他们两人而显得格外空旷的教室,挑了许清瑶旁边的位置坐下,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了物理练习册和演算纸。既然答应了陪她,索性把题就在这里做了。
很快,教室里只剩下马克笔在白卡纸上划动时发出的细密“唰唰”声,以及江韵华铅笔在纸上推演计算的“沙沙”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却意外地和谐。空气里弥漫着新纸的清香和马克笔特有的油墨气味。
许清瑶进入状态很快,她时而眯眼凝望空白的图纸构思全局,时而俯身疾笔,流畅的线条和各种渐变的色彩很快在白卡纸上蔓延开来,呈现出舞台背景的雏形——那是结合了现代科技感与古典美学的抽象设计,呼应着本次校庆的主题“融创·流芳”。
“嘶……这个深紫和钴蓝的过渡还是有点生硬……”她忽然停下笔,盯着图纸某个角落,秀气的眉头拧成了小疙瘩,右手无意识地转着笔,笔头一下一下轻轻点着下巴。
江韵华停下解题的笔,抬起头,目光从复杂的力学受力分析图上移开,投向她那片色彩斑斓的“战场”。他看不太懂具体的设计意图,但对色彩感知却非常敏锐。他观察了一下那片被许清瑶挑剔的区域,沉默了几秒,忽然从自己刚演算完的草稿纸边缘,小心地撕下了一个极小的空白角落。
“试试加点……很浅很浅的银灰过渡呢?”他把那小纸片递过去,点在图纸的紫蓝交界边缘,“不用很深,就像……”他斟酌着措辞,“就像月晕那种边缘晕开的微光。”
许清瑶愣了一下,目光聚焦在那片小小的空白处,又顺着江韵华指点的位置在图纸上模拟。她眼睛猛地一亮,立刻抓过一支极细头的浅银灰色马克笔,小心翼翼地在江韵华点出的位置边缘轻轻晕染开来。果然,那突兀的交界瞬间柔和下来,多了一层迷蒙虚幻的光感。
“哇!你简直就是我的调色盘救星!”她惊喜地抬头看向江韵华,笑容比灯光还要耀眼,“就是这个感觉!太对了!你怎么想到的?”她兴奋得脸颊泛红,之前因为卡壳而积累的小小烦躁一扫而空。
“物理做累了,换换脑子。”江韵华故作平淡地说,但他看着少女因为他的建议而重新焕发神采的脸庞,和那双因为惊喜而亮晶晶、只专注倒映着自己的眼睛时,心底深处还是悄然升起一阵隐秘的愉悦感,像投入湖面的一粒石子,荡开层层微澜。他甚至能清晰地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带有某种花果气息的甜香,随着她靠近的动作变得更加清晰。这香味混合着画纸和油墨的味道,悄然钻入鼻翼。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在空旷的教室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流淌的微妙氛围,也把那缕暧昧的暗香吹散了些许。
许清瑶略带不满地“啧”了一声,丢下画笔,从口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的笑容和神采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换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倦怠和不耐烦。
“喂?”她声音压低了些,语调不自觉地变得有些疏离,“……知道,没忘。还在学校……嗯,不用来接,快弄完了……画图……行行行,知道了,马上就回。”
她语速很快,带着敷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划拉,眼神游移不定,透露出明显的不想多聊。没说几句,她就挂了电话。
“真烦……”她小声嘟囔了一句,把手机随手丢在桌上,像是丢开一个烫手山芋。
江韵华看着她前后判若两人的神情变化,心中了然。他知道许清瑶家境优越,但家里对她管束很严,特别是和男生的接触,更是格外敏感。像现在这样晚上十点多还在学校和他单独待着,对于她父母来说,恐怕是“大忌”。他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重新拿起铅笔,但之前的演算思路,似乎也被那通电话打断了一瞬。
许清瑶深吸一口气,用力甩甩头,像是要把那通电话带来的负面情绪甩掉:“不管他们!继续!”她重新投入创作,下笔的速度似乎更快了,带着点发狠的意味。江韵华也不再问,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默默地把题目重新审了一遍。
时间在专注中流淌得飞快。江韵华合上做完的物理册子,抬头看了看前方墙上的挂钟:十点二十了。他转头看向许清瑶。
在明亮的灯光下,那张终版舞台背景设计图已几近完成。色彩绚烂夺目,构图充满想象力,线条流畅大气,将科技与古典完美揉合。许清瑶正拿着色粉笔,在画面上方靠近中心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晕染着星空和极光的意象,神情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眼前的这幅画。
江韵华注视着她被灯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她微微抿着唇,饱满的下唇因为用力而泛起健康诱人的光泽。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汗湿的几缕碎发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细腻的颈侧,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鼻翼随着每一次呼吸微微张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充满生命力和专注感的吸引力。
就在江韵华的目光几乎被定格在她的鼻翼和微启的唇瓣上时,许清瑶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她猛地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将画笔啪嗒一声放在桌面上。原本绷紧的身体线条骤然放松下来,像是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杰作。她转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脸上是极度疲惫却又如释重负、焕发着成就感的笑容。那种光芒,比她笔下用马克笔点出的最亮的星辉还要耀眼。
“搞——定——啦!!!”她拉长调子,欢快地宣布,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微微发颤,在寂静的教室里回响。她转过头,刚想向江韵华展示自己的“大作”,却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他来不及移开的深邃眸光里。
他的眼睛在专注注视下是深沉的墨色,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她略带疲惫却神采飞扬的模样,里面翻涌着一种她读不懂、却让心跳毫无预警骤然加速的情绪。那目光太专注,太直接,像带着温度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缠绕在她身上,让原本因为完成工作而放松的心弦又重新绷紧,脸上因为兴奋而生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耳根和脖颈,温度滚烫。
两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对视着。
静。
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只剩下两人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撞击胸腔的、不受控的鼓点。灯光似乎都变得格外灼热明亮,空气中弥漫的马克笔墨水味和颜料气息仿佛也变得无比鲜明浓稠,拉扯着周围的空气,形成一种无形的张力场。
许清瑶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想说点什么打破这让她心慌意乱的气氛,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这胶着得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内——
“嗡……”她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又一条信息涌入。
她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挪开视线,慌乱地拿起手机掩饰自己的失态。屏幕上赫然显示着:
【瑶瑶,还在哪儿?十分钟后到校门口!】
是家里的催促信息,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高涨的情绪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兴奋和成就感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束缚的、沉重的无力感。她嘴角残留的笑意僵住,眼神黯淡下来,蒙上了一层深深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失落。就像一株在阳光下刚刚盛放的鲜花,骤然被冰冷的阴影覆盖。
“我得走了。”她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干涩的沙哑,刚才的欢快消失无踪。她垂下眼睫,遮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默默地开始收拾满桌的纸笔和颜料,动作有些生硬,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沮丧。
江韵华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光芒被那一条冰冷信息迅速吞噬。心里某个角落微微一刺。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上那份强烈渴望自由展现却被现实锁链拖拽的沉重感。
“……嗯。我送你出去。”他也站起身,帮她拿起那个分量不轻的画夹和另一大袋工具。所有的“反抗”和陪伴,最终似乎都抵不过一声冰冷的命令。
初夏的夜空是深邃的墨蓝色,一轮弯月悬挂在遥远的天际,清辉如练,温柔地洒满校园。路灯的光芒在夜色中晕染开来,晚风穿过林荫道,送来樟树特有的清苦香气,夹杂着不知名野花甜腻的气息。树影婆娑,在地面摇曳出变幻莫测的图案。
两人并肩走在通往校门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闷。许清瑶低着头,踢着脚下偶尔出现的小石子,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身影在月光和路灯下被拉得很长。
“那个……”江韵华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有些突兀。许清瑶抬眼看他。
“那张图……很好看。”江韵华目光看着前方的路,路灯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流畅地划过,“真的。比我们年级做的那些ppt汇报强太多。”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平常一样平淡,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又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笨拙的真诚。
许清瑶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绪低落的时候,重新提起那个给她带来快乐又带来“麻烦”的作品。她看着少年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俊挺拔的侧影,那真诚的评价像投入心湖的一缕微风,轻轻地荡开了那片名为“失落”的沉郁。
“……谢谢。”她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但里面蕴含的温度却真切了几分。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许清瑶脚步慢了下来。大门传达室的灯非常明亮,隔着几十米就能看清楚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正式、体型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显然是在等她——那是她家的司机李叔。
“就到这里吧,”许清瑶停下脚步,声音低低的,“被李叔看见……不太好。”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无奈和厌烦,却又无可奈何。
江韵华把画夹和文具袋递还给她。巨大的画夹几乎挡住了许清瑶大半身子。
就在江韵华准备说声“好,再见”,然后看着她走向那个亮堂堂的、代表束缚的“窗口”时——
许清瑶抱着沉重的画夹和袋子,向前迈了一步。不是走向校门的方向,而是毫无预警地、带着某种不顾一切的意味,倾身靠近了江韵华。
她微微踮起脚,双臂因为抱着东西而无法展开拥抱,只能用额头和怀抱中硬邦邦的画夹边缘,极其短暂地、轻轻地、碰触了一下他的肩膀。
极快。
轻得像一片落叶飘落在肩头。
带着初夏夜晚微凉的触感,混杂着她身上清甜的果香和发间若有若无的洗发水气息,猛烈地、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江韵华的感官世界。
她甚至没有真正地拥抱到他,那只是一个用额头和怀中的“障碍物”完成的、无比笨拙又仓促的“触碰”和“依靠”。
“谢谢你,江韵华。”她清甜的声音就在他耳畔响起,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一股近乎破釜沉舟的温热气息,“……真的。”
话音未落,不等江韵华从那瞬间的冲击中做出任何反应,许清瑶已经抱着画夹和袋子,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地转过身,快步朝着校门口那个等待的身影跑去。高高的马尾辫在她脑后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奔向那个灯光通明却又如同樊笼的校门口。留下江韵华一个人僵立在原地,肩头那微凉的、短暂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清晰灼热,心口被那一声低语撞得又满又涩,余韵轰鸣,久久不散。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被明亮的传达室灯光吞没,听着远处传来的车门关闭声、引擎发动声,然后一切重归寂静。夜风拂过面颊,竟带着一丝异样的热意。
不远处,艺体楼侧翼的排练厅里,明灯依旧亮着,隐隐有《四季》的旋律悠扬飘出。为了即将到来的校庆文艺汇演,负责舞蹈和器乐排练的学生和老师们,此刻才刚结束一场重要的联排。
林雪萍揉着有些僵硬的脖颈,和两位年轻的音乐老师一起走出排练厅。她们今晚负责指导和协调学生乐团的器乐演奏排练,站了一晚上,确实有些腰酸背痛。
“雪萍姐,你男朋友今天没来接你?”年轻的陈老师好奇地问。她们都知道林雪萍那位“二十四孝”的男友,经常接送。
林雪萍笑着摇摇头,拿出手机看了下:“他下午发消息说老城区那个社区公园改造项目到了模型最终评审阶段,工作室的人都在加班赶工,今晚肯定熬大夜,让我别等他了。”她语气平和,带着理解和不易察觉的牵挂。
刚和同事道别,还没等她往停车场走,熟悉的手机震动就来了。
【忙完了?刚结束,准备出发。十分钟到你楼下?】
发信人:江明华。
后面还跟了个[困成狗.jpg]的小黄脸表情。
林雪萍唇角忍不住上扬。她就知道。再忙,他都不会真的忘记她,总会尽量挤出时间来,哪怕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她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跳动:
【刚结束排练。好。在楼下等你,慢点开。】
她没有立刻去教工宿舍楼下。排练厅旁边是一小片精心打理的花圃,林雪萍走到旁边的石阶上坐下,微微仰头望着那轮高悬天际的弦月。月光如水,温柔地流泻在她脸上、身上。晚风带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轻轻拂过,吹散了排练厅里带来的燥热和一丝疲惫感。
不到十分钟,那辆熟悉的深灰色吉普就平稳地驶来,停在了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江明华略显疲倦却带着柔和笑意的脸。他今天穿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有力,带着一丝设计师特有的斯文气质和藏在深处的力量感。
“上车?”他声音有些沙哑,是熬夜所致,却温润依旧。
林雪萍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里弥漫着他身上熟悉的、干净的气息,混合着一丝丝松木香调的须后水味道,还有……一点隐隐的咖啡香。
“真在加班?我还以为只是托词。”她系好安全带,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色。
“模型做到最后阶段,那几个衔接点的透视怎么调都觉得有点别扭,大家盯着放大镜改了又改,总算调顺眼了。”江明华单手扶着方向盘,语气轻松,仿佛谈论的不是让他熬到深夜的难题,而是一件愉快的创作,“刚把他们赶去休息,想着你这边也该结束了,正好透透气。”
车子缓缓启动,驶出校门,汇入夜晚车流稀疏的城市主干道。
林雪萍的目光落在他扶着方向盘的右手上。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能精准地将抽象的构思化为工图,也能温柔地拂去她脸颊的汗水。此刻靠近方向盘下方的手腕外侧,沾着一点不太显眼的、灰绿色的油泥。
“这里蹭到了。”她伸出手指,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抹去他手腕上那点油泥。指尖划过他温热干燥的皮肤,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坚硬的骨骼和跳动的脉搏,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生命力。
江明华侧头看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加深,带着只有她才能捕捉到的缱绻和暖意:“模型泥。看来没洗干净。”他索性把右手抬起来递到她面前,像只等着主人擦洗的大型犬,语气带着点少见的慵懒和无赖,“林老师检查一下?”
林雪萍被他逗笑了,干脆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好好开车!”随即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和那一点灰绿颗粒的触感。
车窗外的夜景流线般划过,都市的霓虹在车窗上拉长成模糊的光带。车内弥漫着一种静谧安然的氛围,只有车载音响播放着轻柔舒缓的纯音乐。
“联排怎么样?累坏了吧?”江明华问,语气带着关切。
“还好,就是站得久了点。学生们配合度挺高,演奏完成度比预期好,古典乐章部分尤其出彩。”林雪萍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感觉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倒是你,熬了这么久,回去赶紧洗漱休息吧。”
“看到你就不累了。”江明华自然地接话,视线专注于前方道路,语气平淡却真诚,像在陈述一个基本事实。暖黄的仪表盘灯光勾勒着他坚毅的侧脸线条。
林雪萍微微一怔,侧过头,静静地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影。月光和车窗外的流光明明灭灭地映照在他脸上,将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描绘得格外清晰。一种宁静深沉的暖流,无声无息地充盈在心田,慢慢淹没了联排时的忙碌和他加班带来的小小担忧。这种无需刻意表白、存在于日常点滴中的默契与关爱,像深夜窗外流淌的月光,无处不在,静谧无声,却又无比温暖坚固。
车子停在教工宿舍楼下。两人一同上楼。走到林雪萍的门前,她拿出钥匙开门。
“明天下午你还要去工作室盯着吗?”她问,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嗯,得把模型送审前最后的打磨和细节调整盯完。周六日应该能空出来了。”江明华站在她身后,“你明天下午也有例会?”
“嗯,高三生物组会。”林雪萍打开门,却没立刻进去,转过身看他,“早点回去睡。”
江明华点点头,却也没动。楼道的声控灯适时熄灭,两人瞬间陷入朦胧的黑暗里,只有窗外月色如霜华倾泻而入,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痕。
也许是月光太温柔,也许是刚才车上那份无声流淌的默契太过醉人,又或许是他眼底那片难以掩饰的、因疲惫而愈发显得深邃的阴影触动了她心中柔软的那根弦。在视线适应黑暗的刹那,林雪萍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轻轻地环抱住了他的腰身。把脸贴在了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隔着柔软的衬衫布料,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怦,怦,一下,又一下,像是最能安抚人心的乐章。
“辛苦了。”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江明华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完全放松下来。有力的臂膀几乎同时收紧,将她温柔却稳固地圈在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栀子花香气的发顶。一种无声的抚慰和支撑在两人相拥的体温间交换、流淌。
黑暗中,无人开口。月光无声地泼洒在相拥的轮廓上,为他们镀上了一层圣洁柔和的银边。窗外,城市在月光下缓缓沉睡。窗内,此刻的心跳与体温,便是宇宙的尽头,无声诉说着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情意。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仿佛要驱散所有白日里的喧嚣与疲惫,只留下这月光下静谧温存的港湾。
终于,林雪萍轻轻动了动。
江明华会意地松开手臂,替她顺了顺鬓边有些凌乱的碎发,指尖划过细腻的脸颊皮肤,带着珍视的温度。
“进去吧。锁好门。晚安。”他声音低沉微哑。
“嗯。你也是,晚安。”林雪萍转身进门,借着客厅亮起的小夜灯光芒,最后对他笑了一下,笑容在月光和灯光的交织里,柔和得不似真实。
门缓缓关上,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心间汹涌的暖流。
江明华在门外又静静站了几秒,听着门内反锁的轻微声响,才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门。他拿出钥匙开门,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刚才车上她指尖滑过自己手腕时那微凉的触感,和刚才黑暗里她温软的身体依赖地贴近自己的感觉。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如同皎洁的月轮,一点点升腾、盈满,照亮了所有的疲惫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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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庆文艺汇演当晚,三号艺体楼的大型多功能厅人声鼎沸。绚丽的灯光追随着舞台上的身影,乐声激昂,掌声雷动。后台通道里人影穿梭,充斥着紧张忙碌的气息,充满了“道具组!”“话筒!”的低声呼叫。
林雪萍和其他几位负责后台协调的老师站在远离舞台灯光的侧翼控制台附近,关注着各个节目的衔接。她的目光偶尔掠过舞台上正在跳舞或表演的学生们,但更多时候,注意力不受控制地飘向观众席前排——那里坐着应邀而来、此刻正在给某个节目热烈鼓掌的江明华。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坐姿挺拔,侧脸在变幻的舞台灯光下轮廓俊朗,眼神专注而带着赞赏的笑意。
下一个节目结束,主持人优雅地报幕:“下面,请欣赏高二(3)班许清瑶同学,为我们带来钢琴独奏——《月光》第三乐章。”
聚光灯瞬间聚焦在舞台中央那架雅致的黑色三角钢琴上。许清瑶穿着一袭露肩的香槟色长裙,轻盈地走向钢琴。裙摆在她步履间摇曳生辉,露出白皙优美的肩颈线条和精致锁骨的凹陷。微卷的长发经过精心的打理,柔顺地垂在肩头,颊边点缀着细碎的亮片,在灯光的照耀下,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圈朦胧的光晕之中,像从古典油画中走出的月下精灵。台下响起一片细微的惊叹和吸气声,她的确拥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光芒。
她对着观众席微微欠身行礼,姿态优雅而自信。坐定,白皙的手指悬停在黑白琴键上方几寸。
全场屏息。寂静无声。
然后,指尖落下。
清澈干净的音符如同骤然坠入湖面的月华,猛然在寂静中迸发出来。随即而来的是一连串疾速如奔流、华丽又带着激烈张力的音符洪流,从那双纤纤玉手下倾泻而出,带着贝多芬特有的澎湃激情与深邃的忧郁诗意,瞬间充盈了整个演播厅!
她的指法极其流畅精准,力度转换鲜明利落。琴声时而如疾风骤雨,带着不可阻挡的冲击力;时而又在激昂后骤然收束,转入深邃幽远的低吟,指尖每一次的起落都仿佛带着生命的情感。她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神情专注得近乎忘我,仿佛整个灵魂都沉浸在那黑白琴键构筑的情感风暴和月光幻境之中。舞台炫目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光晕中的她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演奏者沉浸在艺术世界中的强大气场。
观众席鸦雀无声,连后台通道里匆忙的脚步和低语都仿佛停了下来,只剩下那架钢琴,和琴键上仿佛在舞蹈的精灵。
林雪萍听得心神摇曳。她知道许清瑶有才情,但此刻舞台上的爆发力和感染力,依旧超出了她的预期。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观众席前排——江明华正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盯着舞台上的演奏者,神情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作为建筑师,他对线条、结构、节奏有着天生的敏感度。而此刻,许清瑶演奏中的每一个乐句的起承转合,每一次强弱对比的处理,在她手中构建起的庞大的情感与技巧并重的声学建筑,都让江明华为之倾倒。
演奏最终在几个强有力到震撼人心的和弦后戛然而止,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剧烈地震颤。
一秒。
两秒。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强大的休止符中失语。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如山呼海啸般骤然爆发!热烈得几乎要掀翻演播厅的顶棚!
“太棒了!”
“安可!”
“女神!!!”
无数赞扬声汇成浪潮。
许清瑶深吸一口气,从刚才忘我的演奏境界中抽离出来,脸上绽放出灿烂而自信的笑容,站起来再次向观众行礼。眼波流转间,带着演奏成功后的巨大喜悦和神采奕奕的光芒。
林雪萍也笑着用力鼓掌,由衷地感到欣喜。她的目光再次扫向观众席,正看到江明华放下鼓掌的手,拿出手机,像是在发送信息。几秒后,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一看:
【震撼!这小姑娘不得了!太强了!】后面连着好几个不同形状的[鼓掌]表情。
林雪萍忍不住弯起唇角,能想象到他此时脸上那份由衷赞美的激动。她抬起头,正准备回应,却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值得注意的身影——在靠近后台幕布旁边,一个不太容易被观众席注意到的角落阴影里,江韵华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没有鼓掌。只是背靠着墙壁,双臂环抱在胸前,身体在舞台侧面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显得越发颀长单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和炫目的光线,一瞬不瞬地、直直地追随着舞台中央那个光芒万丈、正被掌声和尖叫包围的身影。
他的脸隐在明暗交界处,看不真切表情。但林雪萍却莫名地感到一种强烈的存在感。那份静默的、专注到近乎穿透一切的视线,仿佛自带某种无形的能量场,将台上那耀眼的中心点,与台下角落的这道沉默身影,在喧嚣鼎沸的欢呼浪潮中,悄然连接了起来。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只有他们两个(或许再加上一个敏锐的旁观者)才知晓的、无声的电流回路。
许清瑶谢幕完毕,在持续的掌声中走向后台通道。热烈的声浪和聚光灯的炫目感仍包裹着她,心脏还在因激动而剧烈跳动。在拐入后台略为昏暗、人群涌动的通道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通道墙壁的阴影里,无声地望着她。他背对着后台入口处晃动的光影,脸部轮廓陷在明暗交汇处,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在暗夜中的猎豹,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是江韵华。他不知何时已经转移到了这里。
周围是穿梭忙碌的工作人员、准备上场的小演员、带着耳麦喊话的老师……一切都嘈杂喧嚣,人影晃动。但许清瑶的目光,一瞬间就只看到了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和晃动的人流,目光在瞬间相接。
没有言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围的一切嘈杂声、晃动的人影、后台特有的各种气味……似乎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许清瑶脸上那属于舞台的、训练有素的完美微笑还未来得及褪去,只是眼底因为猝然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而漾开了另一层更深切的光彩,带着一丝纯粹的喜悦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了然——似乎知道他会在这里。
江韵华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有那双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锐利的光芒微微软化了些许,像紧绷的弓弦松弛下来,但依旧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短短一秒的对视。
许清瑶没有停留,她只是朝他扬了扬下巴,带着一种属于胜利者的明媚笑意,如同舞台光芒在她身上的延续。然后,脚步轻快地被涌上来祝贺的同学和老师簇拥着,朝着另一侧的休息室走去。她纤细的香槟色身影很快隐没在人群深处,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未散的发香和裙裾的微光。
江韵华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也悄然转身,重新融入了后台通道的暗影之中,像一滴汇入深潭的水,了无痕迹。那份专注的“守护”姿态已经卸下。
后台通道的灯光忽明忽暗,如同人心潮汐的涌动,永远没有真正的平静。林雪萍站在控制台旁,默默注视着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无声交汇。少年在暗影里那执着守护的目光,少女在万丈光芒中短暂投向他的那抹心照不宣的喜悦眼神……
这微妙而短暂的一幕,竟比舞台上那华丽的乐章更加深刻地震动了她的心弦。让她在片刻的怔忡之后,脸上缓缓漾开了一个深切的、混合了理解、感怀、也带着对青春的纯粹欣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