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卷着灰烬与血腥,掠过城头,把黄忠的须发吹得猎猎如火。那原本雪白的长髯,此刻被血浆与尘泥黏成一绺一绺,像一丛被野火燎过的芦苇,焦赤却仍倔强。老人拄着凤嘴刀,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要把那副被岁月压弯的脊梁重新撑回少年时的弧度。城墙脚下,叛军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鼓皮被雨点般的箭矢敲得“咚咚”作响,像催命的阎罗在叩门。
“将军!东门告急!”
亲兵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出字眼,只剩喉咙里滚动的血沫。黄忠回头,看见那孩子左臂已断,仅以残存的衣袖草草扎住,血水仍顺着指缝滴落。老人抬手,用拇指揩去少年眉弓上的一道血痕,声音低而稳:“再坚持一炷香。”
“可……魏将军……”
“魏延若还活着,自会回来;若死了,便由老夫替他报仇。”
黄忠说罢,将刀往城砖上一磕,火星四溅。他抬眼望向城外——黑云般的叛军层层涌动,刘贤的“零陵”大纛在暮色里像一柄倒悬的镰刀。云梯一架接一架搭上城垛,蚁附的士卒口衔短刀,双目赤红。更远处,抛石机的梢杆呼啸而起,磨盘大的石块在空中划出死亡的弧线,砸得城墙颤抖,碎石与残肢齐飞。
黄忠忽然笑了。
笑声从胸腔深处滚出,震得周遭士兵耳膜发麻。老人反手摘下身后的宝雕弓,弓臂上“长沙黄忠”四字已被血迹糊得只剩轮廓。他搭箭、拉弦,三石强弓如满月,弦音骤响——百步外,一名正在挥旗指挥的叛军都伯应声而倒,箭矢贯颅,余势未衰,又钉入后一人咽喉。城头爆发出零落的喝彩,可转瞬又被更密集的箭雨压灭。
“老将军,我们……守不住了。”
副将卓膺的兜鍪已裂,半张脸被血糊住。他单膝跪在黄忠身侧,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破旗:“南郡兵只剩两千,箭矢将尽,滚木礌石已空……”
黄忠没有看他,只凝视着西南方的地平线。那里,最后一缕夕照正沉入群山,像一柄被折断了锋刃的剑。
“刘贤小儿,欺我年迈?”老人喃喃,忽然拔高嗓音,“三军听令!开城门!”
众人骇然。卓膺扑上去抱住黄忠的腿:“将军!不可!”
黄忠一脚踢开他,声如铜钟:“开城门!随老夫冲阵!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拉刘贤垫背!”
城门绞盘发出垂死的呻吟。千斤闸缓缓升起,吊桥“砰”然砸落。黄忠翻身上马,那匹名叫“燎原”的枣红老马鬃毛散乱,却仍昂首嘶鸣。老人高举凤嘴刀,刀锋映着残阳,像一泓流动的血。
“南郡儿郎,可敢随我赴死?”
回应他的,是八百人嘶哑的怒吼。
然而就在城门洞开的刹那,西南方的天际忽然腾起一线尘土。初如轻烟,转瞬便成狂龙。一面“霍”字大旗破尘而出,旗面猎猎,金线绣成的霍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铁蹄如雷,当先一骑白马银甲,长枪如龙,正是武陵太守霍峻。
“援军!援军到了!”
城头残兵先是愕然,继而爆发出震天的哭嚎与狂笑。霍峻的武陵兵如一把烧红的尖刀,直插叛军侧肋。刘贤正欲挥军夺门,忽闻后方大乱,回首间,正见霍峻挺枪跃马,枪尖寒星一点,转瞬即至。
二马交错,只一合。
刘贤的刀刚举至半途,霍峻的枪已毒蛇般钻入咽喉。血花绽开时,零陵军最后的胆气也随之溃散。主将的尸身被战马拖出十余丈,头盔滚落,露出一张仍带着不可置信的脸。叛军阵脚大乱,有人掉头奔逃,有人跪地乞降,更多人被武陵铁骑碾作肉泥。
城下尸山血海中,吴巨与刘合并肩而立。二人铠甲残破,脸上血污与泪痕交织。吴巨的刀已卷刃,刘合的弓弦尽断。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抛下兵器,跪向城门方向。
“罪将愿降!”
黄忠勒马而立,俯视二人良久,忽然翻身下马,亲手扶起他们:“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老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零陵之叛,非尔等之罪,乃刘度父子野心作祟。今日之后,随我扫平残寇,再论功过!”
当夜,零陵太守府内灯火幽暗。刘度独坐堂中,案上摆着两盏酒。一盏敬亡妻,一盏……他望向墙上悬挂的画像——刘贤披甲按剑,眉目间犹带少年意气。
“儿啊……”
老太守的声音像是从地底渗出:“为父算计一生,竟算不到你……”
他颤抖着抽出佩剑,剑刃在烛光下如一泓秋水。血溅白绫时,画像中的刘贤仿佛在笑,笑得悲凉。
荆州,江陵大营。
关羽展阅战报,丹凤眼微眯:“黄忠斩将夺旗,霍峻单骑破阵……”
他抬手,将竹简掷于案上,对侍立的董厥道:“零陵不可一日无主,卿明日便赴任太守。刘合虽叛而后降,然识时务,可迁桂阳。”
周仓在旁挠头:“那阳群……”
关羽冷笑,指尖轻叩青龙偃月刀的刀脊:“丧家之犬,纵逃至天涯海角,亦不过冢中枯骨。”
桂阳官道上,一辆马车颠簸疾驰。车帘缝隙间,阳群的脸半明半暗。他攥紧怀中金珠,指节泛青:“关羽……你今日之辱,我必十倍奉还。”
车外,秋风掠过枯黄的稻田,卷起几片碎叶,像无数夭折的魂魄在低声呜咽。
十日后,零陵城头,新太守董厥下令拆除叛军残旗,重新竖起“汉”字大纛。百姓扶老携幼,在城门口焚香叩首,青烟袅袅中,有人认出黄忠的燎原马,哭喊着“老将军万胜”。
桂阳郡府,刘合卸下战甲,换上一袭青衫。他在后园栽下一株橘树,对身旁童子道:“记住,根扎得越深,风才摇不动。”
而此时荆州各地,市集渐渐恢复热闹,田间又见农夫耕作。只是那些战死的亡魂,永远留在了这个多事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