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刘力于绸缎庄内,林彦秋单骑快马直奔陈府。
陈舒窈斜倚在湘妃榻上,青瓷香炉里袅袅檀烟绕过她鬓边的珍珠步摇。
听着林彦秋竹筒倒豆子般叙说昨夜与祝知礼、张思在“临风楼”密谈的细节,她轻叹一声,手指摩挲着手中把玩的牙雕佛珠。
“罢了,怪只怪你太年轻,锋芒毕露反招人忌惮。李文杰那老狐狸固然心怀叵测,但从官场逻辑看,这安排倒也合情合理,既能给上头交待,又给下头留足面子。真正关键的,还是李树堂那老滑头的默许态度。”
她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望着外头雨打芭蕉的残景,语速渐缓。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树堂必欲安插亲信于要害部门。”
“屯田司虽涉外事稍多,却也难逃政治倾轧。”
“依我看来,待田商会试风波渐息,张思多半会被平调至某地,这明升暗降的套路你还不懂?”
“而你呢,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副职,偏要塞进议事堂,这明摆着是给你套枷锁呢!”
“若是做得好,上头顺水推舟给你摘桃子;稍有差池,一个衙议就能把你打回原形。这叫‘明升暗卡’,官场最毒的手段便是这般,叫你有苦说不出。”
林彦秋只觉后背凉意透衫,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陈舒窈转过身来,月白比甲下摆沾着几点墨渍:“官场如棋局,今日你得了虚衔,日后便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副枷锁看似金光闪闪,实则是套在脖子上的绞索。日后你在桐城,便只能老老实实熬资历,再无冲劲可言。这叫‘温水煮青蛙’,多少才俊就毁在这阴鸷套路里。”
“这笔账,目下咱们暂且记下。往后再寻机清算。收服不了老贼,难道他膝下竟无一子半女?”
陈舒窈缓步踱至窗前,玉指轻捻柴扉铜环。那绯色藕纱衫随风飘起半幅衣裾,雪白绯绫裙摆扫过青砖地面,墙角青瓷笔筒里斜插的狼毫簌簌作响。
林彦秋只觉后颈泛起阵凉意,恰似盛夏骤临的晚霜。这位舒窈姐姐向来温婉,怎的忽然染了这许多怨毒之气?
午后赴了舒窈的茉莉花茶会,林彦秋略略交代几句,便推说家中尚有要事,急急换了鹅黄湖绸诃子离了绣楼。
“可是那肖花兰?”
王府后堂传来银钏叮当声,“这老虔婆倒也识趣。当年救她于漕运之劫,如今方用到这点人脉。”
陈舒窈屏息良久,方觉心口那股滞涩之气稍缓。
转念想起林彦秋此去金陵,俱是因那肖家寡妇的粮仓投资,竟连半句赘言也无。
这才恍然大悟,往昔缠结心间的乱麻,转瞬轻如落絮。
马车辚辚行过宣武门时,他方才遣了小厮去报平安。
林彦秋径直往肖花兰的 “永信商号” 踏去,步履匆匆间,周遭喧嚣似皆成了过眼云烟。
将至商号门口,从袖中取出一陌黄铜烟盒,拣了支青莲烟递予车夫,略一抱拳以表谢意,便头也不回地朝商号大堂行去。
却说肖花兰早有交代,林彦秋甫至,那位头挽堕马髻、身着藕荷色宁绸比甲的迎宾小厮便满面堆笑,引他穿过雕花木门,步入这金陵城内颇有名气的商贾之地。
踏入内堂,只见肖花兰早已负手而立,身侧丫鬟捧着的描金托盘上,茶盏里清茗氤氲,袅袅升起的水汽仿若要用那馥郁香气将人淹没。
她身着深绛色云雁纹织锦长衫,领口斜斜露出一方素白中衣,腰间玉带轻束,越发衬得身姿颀长,那双长满厚茧的双手藏在袖中,只露出一截涂了银红的指甲,正不耐烦地叩着珊瑚珠串。
见林彦秋进来,肖花兰摆手屏退左右,快步迎上前来,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拖至铺着团鹤纹锦缎的罗汉床边坐下,开口打趣:“好你个林公子,竟这般行事不告而来,倒像那深山里窜出的孤狼,来去全无踪迹。”
林彦秋苦笑一声,把回桐城后诸多烦忧细细道来。
肖花兰眉心渐渐蹙起,似是也被那官场阴霾笼上心间,半晌方叹道:“官场本就是这般冷暖自知。你们那新任的官老爷们,初来乍到,想在任上立威,委实无可厚非。我早瞧着你不合该在这官场里蹚这浑水,不如弃了这官职,来我这商号做个掌柜,月薪万贯,金银珠宝任你随意取用。”
林彦秋默然片刻,摇头不止,轻叹道:“我若真想日进斗金,又何必来仰赖你的提携?在桐城那方山水,凭我的本事,还愁找不到赚钱的法子?”
肖花兰斜乜他一眼,嘴上虽嗔怪:“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志存高远。”
林彦秋这才缓缓吐露心声,盼着肖花兰能在公帑告急之时,伸以援手。
肖花兰闻听此言,面上暖意尽敛,陷入沉思,许久方道:“在商言商,你若私下里向我支借银钱,区区百万两,我连借约都不要你立。若是千来万贯,不过半日我就能调拨过来。可如今你是为官府办事,用钱得有个正当由头,不然坏了乱世规矩,往后我这买卖还如何做得下去?”
末了,她从桌案上取过一方建宁漆扇,轻轻晃着,目中精光闪烁,似在寻思应对之策。
肖花兰端坐于乌木雕花太师椅中,深绛色云雁纹织锦长衫纹丝不动,腕间双螭玉镯恰与松烟墨色的团鹤暗纹相映。
厅堂檀香袅袅,墙边的青瓷梅瓶里斜插着三两枝腊梅,暗香浮动。
她手中摩挲着羊脂玉镇纸,青金石嵌银丝的妆匣半掩,映出纱帽补服的林彦秋正襟危坐的身影。
林彦秋理了理衣袖上的云纹织金,清了清嗓子:“肖娘子仗义疏财,在下虽一时无力奉还,却必当以文书契约担保。您豢养的那对翡翠鸽尤其神骏,可见眼力非凡,这江南盐场的账目不妨再调给我用些时日。”
肖花兰眼皮轻抬,合卺金钗在发髻间晃了一晃:“既如此,明日午时前,我便将十万两现银存入崇文门的典当行。”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