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既至,便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了听竹轩的每一个角落。那几株率先破土的春笋,仿佛吹响了号角,不过几日光景,竹林深处、院墙根下,乃至青石板的缝隙间,都开始有尖尖的笋芽争先恐后地钻出地面,带着一股懵懂又倔强的劲儿,给这片青翠之地增添了无数鲜活的趣味。
空气彻底摆脱了冬日的沉滞,变得清透而富有生机。风是暖的,带着泥土翻新后特有的芬芳和草木嫩芽的清香。鸟鸣声也密集起来,从早到晚,啁啾不已,忙碌地衔枝筑巢,宣告着繁衍季节的到来。
墨尘换上了更为轻薄的春衫,整日里精神抖擞。他不再只是踱步审视,而是真正开始动手了。他选中了几根质地缜密、纹理顺直的老竹,准备制作一张新的、更为宽大的书案。刨花随着他沉稳的动作,从刨刃下卷曲着飞出,带着新竹的清香,散落在他的布袍下摆和周围的地面上。
念初的乐趣则从观察蚂蚁转向了追逐那些刚刚孵化出来的、色彩斑斓的蝴蝶,以及在湿润的草丛间寻找蹦跳的草蜢。他的小身影在院子里穿梭,常常带着一头汗和满身的草屑,被沈星晚笑着拉去清洗。
顾言已然完成了所有春耕前的准备工作。工具打磨得锋利锃亮,院墙篱笆坚固如新。他的目光,投向了听竹轩外,那片依着山势开垦出的、小小的田地。一冬的冰雪滋养,土地变得松软而肥沃,正是播种的好时机。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顾言便起身了。他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沈星晚和念初,独自一人,扛着锄头,拎着盛满种子的布袋,走出了听竹轩的竹篱门。
田地位于一片向阳的缓坡上,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远处山谷间缭绕的晨雾,如同仙境。顾言站在地头,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又清新的空气,然后挥起了锄头。
“哚——”
锄头深深地嵌入湿润的泥土,发出沉闷而扎实的声响。他动作稳健,力道均匀,一垄一垄地翻垦着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将板结的土块敲碎,把潜伏的草根捡出。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春衫,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偶尔停下来,用袖子擦一把汗,望一眼前方待垦的土地,目光沉静而坚定。
当沈星wa起身,准备好早饭,久等顾言不归,寻到地头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晨光熹微中,顾言高大的身影在田间沉稳地移动着,挥锄,落下,翻土,动作带着一种原始的、充满力量的美感。新翻的泥土呈现出深褐色,散发着浓郁的生机,与周围尚未开垦的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田埂上,看着他劳作。阳光渐渐跃出山巅,将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专注而认真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刻。她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自豪。这个男人,他可以是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煞神,可以是灯下沉迷机巧的匠人,也可以是这田间地头,用最质朴的方式,为他们未来生活耕耘希望的农夫。
顾言似有所觉,停下动作,转过身,看到了田埂上的她。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入泥土之中。他直起身,用搭在颈间的布巾擦了把脸,朝她走了过来。
“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因劳作而略带喘息,却透着一种舒畅。
“早饭做好了,见你久不回来,便来看看。”沈星晚走上前,将带来的温水递给他,又拿出干净的布巾,自然而然地替他擦拭着额角颈间淋漓的汗水,“累了吧?先歇歇,吃了早饭再忙。”
顾言接过水囊,仰头灌了几大口,清凉的泉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驱散了劳作的燥热。他看着她细心为自己擦拭汗水的动作,目光柔和。“不累。这片地不大,今日便能翻完。”
两人并肩坐在田埂上,就着简单的干粮和温水用了早饭。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芬芳。
“打算种些什么?”沈星晚看着那片已然翻垦了大半的土地,问道。
“靠外侧阳光好的地方种些粟米,”顾言指着田地规划着,“靠近水源的那一小片,可以种些菘菜、蔓菁。角落里,再点几棵扁豆,搭个架子便好。”
他的规划简单实用,都是易于生长、又能果腹的作物。沈星晚点点头,补充道:“我那药圃旁边,也还有些空地,我想种些常用的、喜欢阳光的草药,像是薄荷、紫苏之类。”
“好。”顾言应道,“需要帮忙整地,便告诉我。”
饭后,顾言继续未完成的翻垦工作。沈星晚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挽起袖子,拿起一把小锄头,在顾言翻好的土地上,帮忙将大块的土坷垃敲碎,捡出里面的碎石杂草。她的动作虽不如顾言那般有力熟练,却极其认真仔细。
顾言看着她蹲在田里忙碌的纤细身影,阳光照在她微微汗湿的鬓角,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心中那片名为“家”的图景,愈发清晰而完整。他不再是一个人在这世间挣扎求存,他有了需要守护的人,也有了可以并肩劳作的伴侣。
夫妻二人,一高一矮,一个挥汗如雨,一个细致梳理,在这春日清晨的田野间,沉默而默契地忙碌着。汗水滴入泥土,希望也随之播种下去。
当最后一块土地被翻垦平整,顾言放下锄头,沈星晚也直起有些酸涩的腰。两人望着眼前这片焕然一新、等待着播种的田地,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对秋日收获的期盼。
春耕细作,虽辛苦,却充满了创造的喜悦与对未来的笃定。这不仅仅是在耕种土地,更是在耕耘他们共同的生活,耕耘那份在听竹轩内,日渐深厚的、相濡以沫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