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老茶树枝桠时,茶阿梨踩着露水往晒谷场去。补丁裤脚扫过青石板缝,昨夜的雨在石苔上洇出深浅纹路,像婆婆那件洗褪色的蓝布衫。竹篓里新采的野茶还沾着山雀啄过的痕迹,芽尖蜷着,像她总也捋不直的发梢。
祠堂拐角传来铁器磕碰声。山道夫蹲在颓墙根修锄头,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腰别着的黄铜茶刀——刀柄缠着褪色红绳,是他娘留下的唯一物件。少年听见脚步声,脖颈泛起淡红,手里锉刀在锄刃上多划出三道浅痕。
\"昨儿后山塌出个旧茶窖。\"他盯着锄头缺口,声音比雾还轻,\"爷爷说里头有光绪年的茶饼模子。\"
茶阿梨指尖掐住篾条,野茶梗刺进拇指纹。婆婆总说光绪年的茶模带着怨气,当年镇上首富拿童养媳的血养茶,模子刻的都是姑娘们的生辰。她瞥见道夫后颈淡青血管随吞咽起伏,想起前日暴雨冲垮西坡时,他攥着她腕子往高处跑,掌心茧子蹭得她生疼。
晒谷场东头突然爆出哭嚎。王金宝他娘瘫坐在碾茶石旁,粗布帕子捂着脸:\"天杀的抽水站!把泉眼都引去浇新茶田了!\"她脚边木盆里漂着泛白的野茶,芽尖蔫得像被踩过的山杜鹃。
茶阿梨摸到怀里的血玉针发烫。这针是婆婆临终塞给她的,针匣刻着\"丙辰年梨\"——正是她出生那年。针尖总在月夜里泛青光,像后山那些被雷劈过的老茶树。
晌午日头毒起来时,镇上来了穿中山装的茶商。那人紫砂壶不离手,壶底菊纹在日头下泛着冷光。他站在古茶树下用钢笔敲账本:\"市里要办国际茶展,老茶树都得移去博览园。\"
山道夫爷爷的烟斗在廊下磕出闷响。老人盯着茶商襟口若隐若现的银链子——链坠是枚菊纹怀表,表盖开合间闪过丝机械冷光。这物件他在五十年前见过,那时山里来了群穿白大褂的东洋人,说是测地脉,后来整村童养媳都得了怪病。
傍晚收茶时,茶阿梨在野茶林撞见道夫。少年用茶刀削着截雷击木,木屑落在草叶上像细雪。\"爷爷说旧茶窖的模子...\"他喉结滚了滚,\"刻着'丙辰年祭'。\"
她腕间银镯突然收紧,篾条划破指尖。血珠渗进光绪年的茶篓纹路,篾片突然暴出嫩芽,缠住她小指像要拽着往地底去。道夫攥住她手腕那瞬,后山传来闷雷,雨点砸在古茶树冠上,惊起群灰雀。
穿雨靴的工人趁夜进山了。电筒光割裂雨幕,钢钎凿在茶树根上的声响,像当年矿上运煤车的铁轮碾过枕木。茶阿梨缩在灶屋窗根下,听见婆婆生前藏起的《祭茶录》在樟木箱里沙沙响,书页问夹着的银镯突然开始发烫。
山道夫蹲在自家阁楼,就着煤油灯擦那柄茶刀。刀刃映出窗外晃动的探照灯光,像极了他娘失踪那晚,后山闪过的诡谲磷火。床底木匣突然自己弹开,里头躺着本泛黄的《茶脉志》,书脊渗出混着朱砂的茶膏。
暴雨冲垮新茶田那夜,古茶树突然开花。碗口大的白花在雨里泛青光,像极了童养媳们当年戴的素银簪。茶商带来穿白大褂的专家,说这是珍稀变异种。只有茶阿梨瞧见,那些专家取样时,试管口腾起的雾气凝成张张人脸。
山道夫在移栽现场捡到枚菊纹铜扣。这物件他认得——当年爹带回的东洋画报上,那些穿白大褂的人襟前别着同样的扣子。铜扣背面刻着极小字:昭和十四年制。
老茶窖塌方那日,茶阿梨腕间银镯突然自行脱落,滚进裂缝深处。道夫攥着雷击木削的茶铲要下去寻,却被爷爷枯枝似的手攥住。老人浑浊眼底泛起水光:\"五十年前,你娘就是这么没的。\"
晒谷场西头立起新茶厂时,穿连衣裙的城里姑娘来了。她脖间挂着枚翡翠茶芽吊坠,说是茶商女儿,却总盯着道夫补丁衣襟下的铜茶刀看。有次趁道夫修水车,姑娘突然说:\"我爸要找的不是茶,是五十年前实验留下的...\"
话没说完就被茶商厉声喝断。那日之后,茶厂围栏外多了穿胶鞋的看守,夜里总有闷响从新砌的水泥墙后传来,像极当年矿井塌方前的动静。
茶阿梨在灶屋熬茶膏时,血玉针突然扎破针囊。针尖引着她的手在墙上刻出\"梨山茶枯,人魂同寂\"。道夫闯进来时,正撞见她腕间新长的淡青纹路——那纹路竟与他娘留的茶刀柄上暗纹一模一样。
雨夜,两人摸进后山废矿井。矿道深处传来机械嗡鸣,铁轨尽头亮着刺目白光。穿防护服的人影晃过时,茶阿梨怀中的血玉针突然暴起青光,照亮墙上褪色的昭和年标语,还有密密麻麻的\"丙辰\"字样。
道夫攥着茶刀的手渗出冷汗。他忽然明白爷爷为何总在醉后念叨:\"这山的魂,早被五十年前的雷劈散了。\"而此刻,茶阿梨正盯着矿道深处泛光的铁柜——柜门菊纹锁孔,与她襁褓布上绣的朱砂纹严丝合缝。
祠堂后的老茶树枝桠突然暴出嫩芽,茶阿梨蹲在青石板上拣茶时,露水正顺着叶脉往下淌。那日矿井里见到的铁柜像根刺卡在喉咙,连婆婆留下的血玉针都失了灵气,只在月夜里泛着冷光。
山道夫这几日总避着人走。城里姑娘送他的镀金打火机,被他埋在野茶林最深处的雷击木下。那物件太亮,照得他补丁衣裳更显寒酸。倒是茶商带来的工人们,开始在古茶树四周架设铁蒺藜,说是防山猪,倒把采茶的老妪们拦在外头。
白露那日,王金宝他爹摸黑上了后山。天亮时被人发现昏在废矿井口,手里攥着半块发黑的茶饼,上头印着\"昭和十四年特制\"。老郎中号脉时说这是瘴气侵体,茶阿梨却瞧见老人指甲缝里沾着荧绿的茶膏——和当年婆婆咳出的痰一个颜色。
穿中山装的茶商突然说要办采茶祭。晒谷场连夜搭起戏台,红绸布盖住了光绪年间的祭茶碑。城里来的照相师傅围着古茶树转,镁光灯闪得山雀都不敢落脚。茶阿梨被派去沏迎客茶,手腕一抖,滚水泼在青砖地上,竟蚀出个\"逃\"字。
山道夫在台后撞见那城里姑娘。她正用钢笔往电报单上誊数字,看见他来慌忙合上簿子,襟口掉出枚翡翠茶芽坠子。少年瞥见纸角\"丙辰样本\"几个字,突然想起爷爷说当年东洋人带走的,正是丙辰年生的童养媳。
采茶祭那日出了怪事。城里来的记者刚拍完合影,镜头盖突然爆开,胶片上全是扭曲的人脸。茶商强笑着打圆场,说山间湿气重,茶阿梨却瞧见那株移栽的老茶树在日头下淌出混着朱砂的茶汁。
夜里晒谷场放电影,白布挂在两株苦楝树间。映到东洋武士劈砍的画面时,山道夫忽然攥住茶阿梨的手腕——布幕背面闪过几道黑影,抬着贴封条的樟木箱往新茶厂去。那箱子他认得,去年矿上塌方前,也运来过同样制式的货箱。
三更天时起了山风。茶阿梨摸黑去灶房添柴,听见墙根传来城里姑娘的呜咽。月光漏进窗棂,正照见她用翡翠吊坠挑破指尖,往茶商带来的铁皮罐里滴血。罐身菊纹在血珠浸润下泛出青光,和婆婆那柄茶刀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第二日全村人都嗅到异香。新茶厂飘出的气味甜得发腻,像熟透的枇杷混着雄黄。山道夫借口修篱笆摸近厂区,瞧见穿胶靴的工人正往反应炉里倒莹绿色粉末。有个麻袋破了口,漏出的竟是碾碎的老茶树叶,叶脉上全带着荧紫纹路。
王金宝他爹半夜发起高热,满嘴嚷着\"茶女归山\"。茶阿梨送药去时,发现老人枕头下压着半本《东洋茶经》,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照片——穿白褂的男人站在矿井前,脚边木箱印着菊纹,箱缝露出半截银镯子。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山道夫护着茶阿梨往祠堂跑时,闪电劈开了新茶厂的铁皮屋顶。青光炸裂的瞬间,两人瞧见流水线上滚动的根本不是茶叶,而是裹着茶膏的莹绿药丸。包装盒上的菊纹商标,与五十年前矿难死者戴的脚镣印记分毫不差。
穿连衣裙的姑娘突然在雨幕中出现。她翡翠吊坠裂成两半,露出里头微型胶卷:\"我爸要把你们...\"话没说完就被茶商拽进吉普车。山道夫追着车辙印到后山,发现胎痕尽头竟消失在那株淌着血茶的老茶树前。
茶阿梨在祠堂梁上寻到婆婆藏的樟木匣。褪色的《祭茶录》最后一页黏着张地契,光绪年的朱砂印旁赫然写着:\"丙辰年祭茶女三十名,抵银元二百整。\"纸背还粘着片银镯残片,内侧刻着山道夫他娘的小名。
暴雨冲垮茶厂那夜,古茶树突然开花。碗大的白花在雨里疯长,眨眼就谢,结出的茶果裂开时爆出荧紫孢子。穿防护服的工人连夜撤离,有个落在后头的学徒醉醺醺嚷着:\"什么国际茶展,分明是拿人当...\"
山道夫攥着茶刀摸进废矿井时,茶阿梨的血玉针突然自行飞起。针尖引着他们绕过坍塌的矿道,在尽头的铁柜前悬停。柜门菊纹锁孔泛着血光,与茶阿梨腕间新生的淡青纹路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