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那日,梨山迎了三十年未遇的暴雪。茶阿梨蜷在火塘边补道夫的蓝布衫,针尖挑开腋下破口时,棉絮里忽地掉出半张泛黄的火车票——省城至县站,日期正是七年前立冬。灶膛爆出个火星子,溅在票面上烧穿了\"程\"字半边,余下的\"禾呈\"在火光里晃得人眼晕。
祠堂改的临时学堂挤着三十几个娃,老樟木课桌腿垫了瓦片还晃悠。山道夫蹲在檐下削冰溜子,听见里头王金宝念《茶经》\"阳崖阴林\",声调劈得如干柴。阿梨挎着竹篮来送烤茶饼,见道夫后颈新结了冻疮,靛蓝布领磨出毛边,红肉在寒风中洇着血丝。少年慌忙掩衣领时,竹篮里的粗陶罐突然歪倒,滚烫的茶汤泼在雪地上,蚀出个扭曲的\"父\"字。
\"你爹...年前捎信说要回。\"道夫爷爷咳着往火塘添松枝,火光映见老人腕间褪色的红绳——与阿梨婆婆坟头系的那根竟是同种棉线。阿梨低头纳鞋底,锥子扎透千层布,麻线却绞成了死结。雪光透过窗纸映着道夫侧脸,少年喉结滚动着咽下烤饼,碎渣落在补丁裤膝,像撒了片陈年茶末。
暴雪压垮村东三间土屋那夜,矿上突来辆越野车。穿皮夹克的男人踩着积雪往祠堂闯,黑皮鞋碾碎了阿梨白日蚀在雪地的字。\"道夫!\"那嗓子亮得劈开风雪,祠堂梁的冰柱子簌簌往下掉。少年正给王金宝焐冻僵的手,炭灰抹了半脸,抬头时冰水顺着鬓角淌进衣领。男人臂弯挟着印外文字母的纸盒,硬塞过来时盒角撞在道夫心口,闷响如坠石的秤砣。
阿梨在灶房煨姜茶,见道夫攥着纸盒缩在柴堆后。盒里躺着块电子表,暗绿屏幕映着少年迷茫的眼。\"你娘改嫁了。\"男人吐出的白气混着烟味,\"城里茶楼缺炒茶工,跟爹走不?\"道夫指甲掐进纸盒边缘,电子表突然报时,机械女音惊飞了梁上麻雀。
祠堂墙角忽起骚动。王金宝举着半块冻硬的烤饼嚷嚷:\"道夫爹的皮鞋值三头牛哩!\"少年们哄笑着学皮鞋踩雪声,吱嘎吱嘎如钝刀刮骨。道夫突然暴起,电子表砸向人群时表带断裂,电池滚进雪堆没了影。阿梨递姜茶的手悬在半空,见少年眼底赤红如染了苏木汁。
雪后初晴的清晨,阿梨在雷劈木下捡柴。腐叶层里埋着个生锈铁盒,掀开竟是婆婆的茶学笔记。泛脆的纸页间夹着张合影:穿列宁装的女学生搂着戴斗笠的少年,背后\"梨山茶研所\"的木牌斜插在泥里。阿梨摩挲着照片里少年眼角的痣——与道夫爷爷颊边那颗位置分毫不差。
道夫爹离村那日,越野车陷在晒谷场泥坑里。男人摇下车窗吼:\"杵着等雷劈啊?\"道夫肩扛撬棍抵住车轮,蓝布衫后襟撕裂的破口灌进寒风,露出脊梁处结痂的鞭痕。阿梨抱着晒茶匾路过,匾里陈年野茶突然簌簌震颤,拼出个\"留\"字。少年猛推撬棍那瞬,泥浆喷溅在车窗,糊严了\"程\"字最后那捺。
新驻村干部进村那周,老茶坊的梁柱塌了半边。省里来的姑娘叫林溪,呢子大衣兜里总揣着英文书,却在祠堂教娃们唱采茶谣:\"三月鹧鸪满山游咧,四月江水到处流...\"阿梨蹲在廊下搓茶巾,忽觉有目光烙在背上。林溪递来块奶糖:\"你婆婆是不是叫苏月珍?\"掌心躺着的玻璃纸糖纸,竟与茶学笔记里夹的那张一模一样。
暴雪压塌的土屋重修时,道夫在梁木堆里翻出半截银簪。簪头雕的苦楝花缺了瓣,断口处凝着黑褐污迹。道夫爷爷接过簪子时,枯手抖得如风中秋叶:\"丙辰年...月珍就是攥着它跳的崖。\"老人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碗大疤痕狰狞如蛇——那形状竟与银簪断口严丝合缝。
正月十五化雪时,村道成了泥浆河。阿梨挎着竹篮给修屋队送吃食,胶鞋陷进泥坑那刻,道夫猛地攥住她胳膊。少年掌心粗茧磨着阿梨棉袄袖,体温透过三层补丁渗进来。\"当心...\"道夫喉头滚了滚,后半句溺在远处推土机的轰鸣里。阿梨低头见篮里茶饼颠成了碎渣,混着炒米如撒了满盆星。
林溪踩着雨靴来量塌屋地基,皮尺突然缠住道夫的药锄。\"这伤是炒茶锅烫的?\"
惊蛰前的闷雷在云层里滚了整夜,晨起时晒谷场积着的水洼浮满茶芽状的紫斑。茶阿梨蹲在祠堂台阶刮鞋底泥,竹片划过胶鞋纹路,带出几星荧蓝碎屑——正是前夜林溪试剂里泡过的锈渣。山道夫攥着药锄从南坡冲下来,锄尖挑着把连根野茶,紫红斑的根须间缠着缕灰白发丝。
“王金宝娘咳血了!”少年喘出的白气混着土腥味,蓝布衫前襟沾着泥手印。阿梨怀里茶学笔记突然发烫,翻到末页的血书竟浮出新字:“谷雨前,紫斑漫心者殇。”祠堂偏殿传来搪瓷盆坠地声,王金宝的哭嚎撕开晨雾:“娘胳膊紫得发黑了!”
林溪踩着雨靴奔来时,显微镜架还歪在晒谷场中央。姑娘抽走道夫锄尖的野茶,叶脉对准镜筒时声线发颤:“茶毒变异了...根须在模仿神经束。”道夫突然扒开自己衣领,锁骨下新生的紫斑已蔓延成铜钱大。阿梨的竹刮片“啪”地折断,断面刺进掌心,血珠滴在泥地里竟泛出光绪年契约的朱砂色。
道夫爹的越野车再次进村那日,车斗满载着铁皮箱。男人拍打着箱身的“茶菌肥”字样:“城里专家配的药,专治怪病!”道夫缩在祠堂梁柱后,见父亲皮鞋碾过水洼,紫斑菌群竟如活物般避让。阿梨掀开铁皮箱缝,浓烈的化学药味惊飞了歇脚的山雀——那气息与婆婆笔记里“东洋杀茶剂”的描述分毫不差。
林溪当夜撬开铁皮箱,手电光里照见“昭和化学”的钢印。姑娘剪下发辫浸入药液,乌发竟褪成灰白。“不是解药...是催化剂!”试剂瓶砸向晒谷场石碑,蚀出的坑洞里裸出半截齿轮,齿纹与道夫伤口取出的残片严丝合扣。
全村病倒第七户那晚,道夫摸进南坡茶林。药锄刨开板结的土层,腐根间突然露出青石井沿——正是婆婆笔记里“茶脉龙眼”的方位。少年解下裤腰带系住井轱辘,麻绳勒进肩胛旧疤时,暗疮崩裂流下蓝脓。木桶坠入井底那声闷响,惊得阿梨腕间银铃铛自颤不休。
井水吊上来是稠浊的紫浆,桶底沉着半块玉牌。道夫就着月光辨认阴刻的“月珍”二字,背后小楷却令人血冷:“程大勇监制杀茶剂,丙辰年霜降封井。”少年喉头涌上腥甜,紫斑如活虫爬满脖颈。阿梨举着松明寻来时,见道夫正以头撞井台,血混着井水在石碑上漫开,竟显出整座梨山的茶脉毒径图。
晒谷场村民大会那日,道夫爹举着喇叭喊“免费治疗”。穿防护服的人拖拽着王金宝娘,老妇人腕间紫斑已蔓延成鳞状。道夫突然扒开衣襟冲上石碾台,少年胸膛的毒斑在烈日下泛出荧紫:“三十年前你封毒井!如今要灭口吗?”
人群死寂间,林溪高举试剂瓶踏上碾台:“毒在程家运来的铁箱里!”道夫爹的皮鞋猛踹向电源箱,晒茶架上的百瓦灯泡骤然炸裂。混乱中阿梨被推搡倒地,怀里的茶学笔记散落开,那张列宁装合影飘至道夫脚边——年轻的道夫爷爷肩头搭着的手,腕表印着“昭和精工”标志。
暴雨突至时,道夫背起咳血的王金宝娘往祠堂跑。老妇人滚烫的呼吸喷在少年颈间:“你爹...当年逼月珍跳崖前...她肚里...”惊雷劈断后半句,紫电光里道夫瞥见祠堂梁柱的裂缝——婆婆上吊的那根房梁下,悬着枚生锈的脐带夹。
林溪在偏殿架起蒸馏器,玻璃管里紫水沸腾如活物。姑娘剪下阿梨一绺发丝投入药剂,液体忽转清透:“要至亲血脉做药引!”道夫攥着茶刀划开手臂时,血滴入烧瓶竟激得紫斑菌群尖啸退散。阿梨突然夺过茶刀割向自己手腕,两道血柱在玻璃器皿交融那刻,窗外暴雷劈中晒谷场的铁皮箱。
冲天火光里,道夫爹的惨叫混着皮革焦糊味。男人翻滚着拍打裤腿火焰,燎破的裤管露出小腿——密布的紫斑已结成鳞甲。道夫怔怔看着父亲在泥水里抽搐,掌心玉牌突然发烫,“月珍”二字烙进皮肉如滚印。
晨光染亮茶山时,祠堂飘出清苦药香。阿梨腕缠纱布给病患喂药,汤碗映见道夫倚在门框的身影。少年衣襟血渍已发黑,目光却钉在梁间脐带夹上。林溪递来蒸馏残留的紫渣:“提纯时发现的。”胶冻状物体里嵌着半枚银锁片——与当年芳丫头护住的那把,锁芯都刻着“丙辰茶魂”。
头茬春茶开采那日,阿梨在南坡遇见道夫。少年正将玉牌系入井轱辘绳结,指节被麻绳勒得见骨。“井封三十载...”道夫突然抓住阿梨采茶的手,“毒血总得流尽。”少女腕间纱布渗出血迹,染红了新发的茶芽尖。远处传来王金宝的清嗓声:“三月鹧鸪满山游咧——”
山歌荡过茶林时,晒谷场废墟升起青烟。道夫爹蜷在越野车残骸旁,指尖紫斑正随烟雾淡去。男人痴望着祠堂方向,后视镜里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那面容正与当年逼死月珍的矿工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