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默,历史系研究生,兜里常年揣着本祖传家谱。谱子最上头写着:“大唐贞观年间,始祖李财,娶妻林氏,生三子”。我总笑话这名字太俗,爷爷却常念叨:“祖上其实有个奇人也叫李默,据说从长安迁来江南,懂些取火的法子,还会做极甜的糖,只是谱上记载简略,后来才传成了李财。” 我只当是老人家的糊涂话,直到那个暴雨夜——实验室电线短路,强光炸开时,怀里的家谱突然发烫,再睁眼,雨还在下,脚下却踩着青石板,鼻尖飘来潮湿泥土混着脂粉的香气。
“借过!借过!” 粗嘎的嗓音撞得我踉跄。抬头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扛着半扇猪肉,腰间别着锈柴刀,脸上堆着精明的笑,往巷子深处钻。那眉眼,竟和我爸、爷爷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追上去:“请问……您是李财?”
汉子猛地回头,满眼警惕:“你这后生眼生得很,怎知某家姓名?” 他打量我——印着“xx大学”的t恤牛仔裤,在唐装遍地的长安街头,活像个脱线戏子。
“我是远方来的客商,” 我摸出兜里的巧克力递过去,“听闻李大哥是西市有名的屠户,特来结交。”
李财捏着巧克力,舔了口,眼睛瞪得像铜铃:“这糖比蜂蜜还甜!” 他把猪肉塞给酒肆伙计,拉我往家走,“到我家喝两盅去!”
他家在西市后的杂院,土坯房里堆着猪下水,弥漫着腥气。李财倒了碗米酒:“不瞒你说,某正愁一桩事——东市布庄林老板的女儿,我瞅着中意,可那老东西嫌我是屠户,说啥也不肯松口。”
我心里一动。林氏,这不就是家谱里的始祖奶奶?正想搭话,院外传来银铃般的笑。李财猛地直起身,捅了捅我:“来了来了!就是林家姑娘!”
我扒着门缝看,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那姑娘穿件月白襦裙,手里拎着个竹篮,鬓边别着朵半开的蔷薇。她抬头时,阳光恰好穿过雨雾,落在她眼睫上,竟和我相册里过世的奶奶年轻时一模一样——尤其是笑起来嘴角那对梨涡,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
“李大哥在家吗?” 她声音软得像棉花,“我娘让我送些新做的鞋面。”
李财手忙脚乱地擦桌子,让我躲里屋。我隔着门缝,看他笨手笨脚接过竹篮,脸红得像猪肝;看林姑娘低头抿笑,指尖无意识绞着裙角。忽然想起家谱里那句“林氏贤淑,助夫兴业”,原来这缘分,从一开始就带着甜。
可那天下午,我撞见了变故。
帮李财去西市买盐时,路过布庄,听见林老板在骂女儿:“张大户家的公子明日就来提亲!那李财就是个杀猪的,你再跟他眉来眼去,我打断你的腿!”
林姑娘的哭声闷闷传出来:“爹!我不嫁张公子,他去年还打跑了三个老婆……”
“那又怎样?” 林老板冷笑,“张家有良田百亩,你嫁过去就是少奶奶!跟着李财,难道一辈子闻猪屎味?”
我攥紧了手里的盐袋。张大户?家谱里压根没这号人。难道历史出了岔子?
我把这事告诉李财时,他正蹲在门槛上磨刀,柴刀“噌噌”蹭过青石,火星溅在他手背上,他浑然不觉。半晌,他哑着嗓子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配不上她。”
“你甘心?” 我踢了踢他的脚,“张大户那儿子是个无赖,林姑娘嫁过去就是跳火坑。”
李财猛地抬头,眼里血丝通红:“我不甘心!可我拿什么跟张家比?他家有银子有势,我只有这把刀……”
“你有我。” 我拍着胸脯,突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我帮你娶到林姑娘。”
我从背包里翻出仅剩的打火机,在李财面前“啪”地打出火苗。他吓得差点把刀扔了:“这是啥法器?”
“这叫‘取火石’,” 我故作神秘,“我还有更厉害的。你信我,三日之内,保准林老板点头。”
第一步,是破坏张公子的名声。我记得史书里说贞观年间对官吏贪腐查得严,张大户能在长安立足,八成不干净。我让李财借着送肉的由头,去张家附近的茶摊蹲点,果然听见账房先生抱怨“昨日又给户部王主事送了两匹蜀锦”。
当晚,我用碳条在纸上写了封匿名信,模仿举报信的格式,列举了张大户偷税漏税、贿赂官员的事,塞进了京兆府的信箱。我学过书法,写的楷书虽不如唐人遒劲,却也像模像样。
第二步,是帮李财“发家”。我教他把猪下水收拾干净,用辣椒、八角(这些唐朝已有)卤成卤味,串在竹签上卖。第一天在西市摆摊,那香味就引来了长龙。李财攥着沉甸甸的铜钱,手都在抖:“这一天赚的,顶我卖三天猪肉!”
可林老板还是油盐不进。第三天傍晚,我正发愁,林姑娘竟偷偷来找李财,眼眶红红的:“我爹说明日张家就来下聘,我……”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锭碎银子,“这是我攒的月钱,李大哥,你带我走吧。”
李财脸涨得通红,把银子推回去:“某是男人,岂能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你等我,我这就去跟林老板说!”
他刚冲出去,就被两个家丁架了回来,林老板跟在后头,指着李财的鼻子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纠缠我女儿,打断你的腿!”
张公子带着聘礼跟在后面,油头粉面,看见林姑娘就笑得色眯眯的:“小娘子,明日就跟我回府,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伸手就要摸林姑娘的脸。
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把林姑娘护在身后:“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女子,不怕京兆府拿你?”
张公子愣了愣,随即大笑:“哪来的野小子?敢管你张爷的事?” 他挥拳就打,我侧身躲过,抬脚绊了他个狗吃屎——我大学练过散打,对付这种纨绔子弟绰绰有余。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马蹄声,几个官差举着灯笼跑来:“张大户在家吗?京兆府查案!”
张公子脸瞬间惨白。林老板也傻了,看着官差从张家搜出账本,腿一软瘫在地上。
我凑到林老板耳边,压低声音:“张大户犯了法,张家要完了。李大哥是个好人,如今生意又好,你女儿嫁给他,才是正途。”
林老板看着被官差押走的张公子,又看看被李财护在身后、满脸感激的女儿,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婚事定在三日后。李财乐得嘴都合不拢,拉着我非要拜把子。我看着他憨厚的笑,心里却像塞了团乱麻——我帮了他,不就意味着历史回到正轨?可为什么,每次看到林姑娘,我总会想起奶奶临终前的样子?
她来送喜服尺寸那天,李财不在,院里只有我在帮着扫猪毛。她蹲下来,捡起我掉在地上的家谱,指尖拂过“林氏”二字,轻声问:“这上面……也有叫林氏的?”
“是我家先祖。” 我喉头发紧,“她和你一样,也是个好姑娘。”
她笑起来,梨涡深陷:“李默公子,多谢你。若不是你,我……” 她忽然红了眼眶,“我娘走得早,我爹总说女子要靠男人,可我觉得,你不一样,你看我的眼神,不像看件物件。”
我的心跳乱了节拍。这不是对始祖奶奶的敬畏,而是一种陌生的悸动。我猛地别过头:“我只是帮朋友的忙。”
婚前那晚,李财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坛哭:“我李财何德何能……” 我扶他上床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默兄弟,我知道你不是凡人。若有一日你要走,别忘了某……”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下。是啊,我总会走的。可看着墙上贴着的大红“囍”字,一个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如果林氏不嫁李财呢?那我的家族血脉,岂不是会断?
不,不对。如果我娶了她,那我不就成了自己的始祖?这想法让我浑身发抖,既恐惧又兴奋。
婚礼当天,鼓乐喧天。林姑娘穿着大红嫁衣,坐在堂屋,头上的凤冠晃得人眼晕。李财穿着新做的锦袍,紧张得直搓手。林老板坐在主位,脸色还是不好看,但总算没再反对。
拜堂时,司仪唱“夫妻对拜”,我突然冲了出去。
“等一下!” 我站在两人中间,声音发颤,“这婚,不能结。”
满院哗然。李财愣住了:“默兄弟,你咋了?”
“林姑娘,” 我转向她,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张大户虽倒,可你爹定会再逼你嫁别人。李财是好人,可他不懂你。你要的不是安稳日子,是有人把你当人看,对不对?”
她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我知道我很荒唐,” 我深吸一口气,“我来自很远的地方,或许某天就会消失。但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受委屈。如果你愿跟我走,我……”
“你疯了!” 李财一拳砸在我脸上。我摔在地上,鼻血瞬间涌出来。他红着眼吼:“我拿你当兄弟,你竟要抢我媳妇?”
“我不是抢!” 我抹了把鼻血,“你问问她,她真心想嫁你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林姑娘身上。她攥着裙摆,指节发白,忽然掀开盖头,泪水滚落:“爹,李大哥,对不起……” 她看向我,眼神决绝,“我跟你走。”
李财如遭雷击,瘫坐在地上。林老板气得直拍桌子,却被她一句“我死也不嫁”堵了回去。
我拉起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却在微微颤抖。我们冲出杂院,身后是李财的哭喊和宾客的议论,长安的风卷着红绸,糊了我满脸。
我们一路往南跑,不敢走官道,专挑山林小径。她脱下嫁衣,换上粗布男装,剪了半幅襦裙裹住长发,倒像个清秀的少年郎。
“你真的不怕吗?” 夜里在破庙里生火,我问她。
她往火堆里添柴,火苗映着她的侧脸:“怕。但更怕像我娘那样,一辈子对着不爱的人,最后郁郁而终。” 她转头看我,“你说你来自未来?那里……女子能自己选丈夫吗?”
“能,” 我点头,“不仅能选丈夫,还能当官、做生意,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眼里闪着光:“真好。” 沉默片刻,她轻声问,“那未来的我……过得好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未来的她,本该是李财的妻子,是我家族的根。可现在,她成了我的妻(虽然还没拜堂),那我是谁?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悖论。
我们在江南落脚,找了处僻静的村落,租了间茅屋。我用仅剩的打火机换了些粮食,又凭着历史知识,教村民用草木灰和油脂做肥皂,换了些银两。她心灵手巧,把野花晒干了做成香包,竟也能卖些钱。
日子渐渐安稳,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直到某天,她拿着块绣好的帕子来找我,上面绣着两只交颈的鸟。“村里的王阿婆说,” 她脸红扑扑的,“我们这样,该拜个天地。”
拜堂那天,没有鼓乐,没有宾客,只有王阿婆当证婚人。她穿着我用棉布做的新裙,头上插着朵野菊,笑起来的梨涡,和我记忆里的奶奶重合在一起。
“一拜天地——” 王阿婆的声音苍老而悠长。
我和她弯腰的瞬间,怀里的家谱突然发烫,烫得我几乎抓不住。低头一看,那泛黄的纸页上,“始祖李财,娶妻林氏”几个字正在变淡,取而代之的,是“始祖李默,娶妻林氏,生一子李念”。
我的手抖得厉害。原来爷爷说的都是真的,所谓“李财”,不过是时光流转中被误传的名字。而那个与我同名的先祖,从来都不是别人。
三年后,我们的儿子李念已经会追着蝴蝶跑,眉眼像我,笑起来却有她的梨涡。那天,我抱着他在院里晒太阳,她端着浆洗衣物出来,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阳光穿过她的发隙,落在我手背上,温暖得像很多年前那个长安的午后。
“阿默,” 她忽然说,“王阿婆说,北边来了个卖猪肉的客商,姓林,说要找一个叫李财的屠户,说欠了他一块很甜的糖。”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蹲下来,替我拂去肩上的落叶:“你说,他会不会还在找我们?”
我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家谱静静躺在屋里的木箱里,那上面的字迹早已定型,再无变化。我知道,李财或许永远不会明白,那块巧克力背后的秘密;也不会知道,他失去的妻子,成了另一个人的归宿。
而我,李默,一个来自未来的闯入者,最终成了自己血脉的起点。这听起来荒唐,却成了我余生无法挣脱的宿命。
儿子突然咯咯笑起来,伸出小手去抓她鬓边的野花。她笑着躲开,阳光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边。我忽然明白,历史或许有无数种可能,但此刻的温暖,是真实的。
至于那个关于“我是谁”的谜题,或许永远没有答案。但只要能握着她的手,看着儿子长大,这就够了。
我从木箱里取出家谱,指尖抚过最上头那行清晰的字迹——“始祖李默,娶妻林氏,生一子李念”。墨迹沉静,再无半分晕染的痕迹。长安的雨,李财的泪,张大户的贪婪,都已封存在时光的褶皱里。而这行以我为名的记载,像一枚精准咬合的齿轮,让穿梭的时空终于扣成闭环,从此,过去即未来,未来即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