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碎片
陈屿的指尖在控制屏上悬停了三秒,最终还是按下了红色的紧急制动按钮。“天枢三号”的机械臂戛然而止,距离那片扭曲的太阳能电池板残骸只有不到半米——如果再晚0.1秒,高速旋转的碎片就会像刀片一样切开机械臂的碳纤维关节。
控制中心的警报声透过耳机刺进来时,陈屿的后颈已经沁出了冷汗。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屏幕上的轨道模拟图正以令人窒息的密度闪烁着红光,那是直径超过十厘米的太空垃圾,在近地轨道上以每秒七公里的速度狂奔。
“又是‘星链’的废弃卫星碎片。”副驾驶林夏调出残骸的溯源数据,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疲惫,“2028年发射的那批早期星链,退役时没做轨道规避,现在已经解体成173块可追踪碎片了。”
陈屿重新戴上眼镜,视野里的红色光点似乎又密集了些。他加入“清道夫”团队的第三年,近地轨道的垃圾数量已经突破了两千万块,其中能被地面雷达追踪的不过百分之一。上个月,欧洲航天局的货运飞船为了避让一片来历不明的螺栓,消耗了近三分之一的推进剂,差点错过国际空间站的对接窗口。
“地面指挥中心刚刚发来消息,”林夏的声音突然绷紧,“‘开拓者’公司拒绝承担这次清理任务的费用。他们说那块电池板不属于他们的责任范围。”
陈屿的指节捏得发白。“开拓者”是全球最大的商业航天公司,三年前他们一次性发射了三百颗通信卫星,创造了单次发射数量纪录。但现在,那些超过服役期的卫星像被遗弃的罐头,在轨道上漫无目的地飘荡。
“他们的法务团队又在玩文字游戏,”陈屿点开加密邮件,开拓者公司的回复赫然在目,“说电池板是 micrometeoroid(微陨石)撞击导致的解体,属于不可抗力。”
林夏嗤笑一声,调出撞击模拟视频:“micrometeoroid撞击会产生这样规则的断裂面?这分明是推进剂残留爆炸的痕迹。他们为了节省成本,没做彻底的钝化处理。”
陈屿没接话,他正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日期——2035年6月15日。三天后,联合国太空资源委员会将召开特别会议,讨论《太空垃圾伦理清理协议》的最终草案。作为“清道夫”团队的技术代表,他需要在会议上出示近五年来的清理数据,为“谁制造谁负责”的原则争取更多支持。
但开拓者公司显然不想让这份协议顺利通过。
返航的途中,陈屿望着舷窗外的地球。蓝白色的星球被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包裹,那是肉眼看不见的太空垃圾带。二十年前,这里还只是零星分布着各国的卫星和空间站;现在,近地轨道已经成了宇宙中的垃圾场,每立方公里空间里漂浮着超过五十块可致命的碎片。
“清道夫”的总部设在海南文昌发射中心旁的白色建筑里,墙上的大屏幕实时刷新着全球太空垃圾的动态。陈屿刚摘下舱内头盔,首席科学家周明远就把一份报告拍在他面前。
“看看这个,”老周的头发比上次见面时更白了些,“开拓者公司昨天发射了新的卫星星座,却把十颗失效卫星推进了墓地轨道(graveyard orbit)——但他们计算错了轨道参数,那些卫星现在正在向国际空间站的轨道漂移。”
陈屿的手指划过报告上的轨道参数,突然停在一个熟悉的数值上。“这个轨道倾角……他们是故意的。”他猛地抬头,“墓地轨道应该在同步轨道上方300公里处,他们只推高了150公里,用不了半年就会掉下来。”
老周叹了口气,递给他一杯热咖啡:“更麻烦的是,他们联合了六家商业航天公司,准备在联合国会议上提出‘垃圾共享治理’方案——说白了,就是想让所有航天参与者平摊清理费用,包括那些只发射过几颗卫星的小国。”
陈屿握着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他想起三年前那场事故,俄罗斯的“联盟号”飞船与一块失控的美国火箭残骸相撞,三名宇航员牺牲。后来调查发现,那块残骸属于二十年前发射的一枚火箭,所属公司早已破产,根本找不到责任方。
“明天跟我去见王部长,”老周的语气变得沉重,“我们需要中国航天局的支持。这份协议不能再拖了。”
第二天的会面安排在航天局的玻璃会议室里,窗外就是高耸的长征火箭发射架。王部长听完他们的陈述,手指在协议草案上敲了敲:“‘全生命周期责任’这个提法很好,但执行起来难度太大。你知道现在在轨的卫星和火箭残骸里,有多少能明确责任方吗?”
陈屿调出统计数据:“不到60%。冷战时期美苏发射的大量卫星已经找不到归属,还有些国家故意模糊发射记录。”
“所以你们的‘垃圾处理基金’方案很关键,”王部长点点头,“让所有发射方预先缴纳保证金,不管将来公司是否存在,都能有资金用于清理。但这会触动很多国家的利益,尤其是那些航天大国。”
会议结束时,王部长突然叫住陈屿:“你们‘清道夫’的机械臂技术,能不能再提升一下?上周我们的遥感卫星差点被一块直径五厘米的碎片击中,那种小碎片,现在还没办法主动清理。”
陈屿想起昨天差点被撞坏的机械臂,心里一阵发紧:“我们正在测试新型捕获网,用记忆合金做的,能像蜘蛛网一样缠住碎片。但需要更精确的轨道预测……”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林夏的紧急来电打断。“陈哥,快回总部!开拓者公司刚刚发布声明,说他们的卫星解体是因为受到‘外部恶意干扰’,还暗示是我们‘清道夫’在清理时操作不当。”
陈屿赶回总部时,大屏幕上已经在播放开拓者cEo马克·威尔逊的新闻发布会。那个金发男人对着镜头义正词严:“近地轨道的污染问题,根源在于某些国家无序的太空活动。我们认为应该建立一个全球性的监管机构,而不是让个别公司或国家来制定规则。”
“他在颠倒黑白!”林夏把一份监测报告摔在桌上,“我们的雷达记录显示,他们的卫星在解体前有三次异常的轨道机动,明显是在规避我们的跟踪。”
陈屿盯着屏幕上马克·威尔逊的脸,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场事故后,这位cEo在采访中说过的话:“太空那么大,多一点垃圾不算什么。清理成本应该由全人类共同承担。”
“他们怕的不是承担责任,”老周突然开口,“是怕这个协议成为先例,影响他们的星链计划。如果每颗卫星都要预留清理资金和推进剂,他们的成本会增加至少15%。”
联合国会议召开当天,陈屿站在大会堂的发言席上,背后的大屏幕展示着一组触目惊心的对比图:2000年的近地轨道只有不到5000个可追踪目标,而2035年的数字是。
“去年,国际空间站进行了11次紧急避碰机动,比过去十年的总和还多。”陈屿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上个月,一块直径三毫米的铝片击穿了‘天和’核心舱的舷窗防护层,幸好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下一次呢?”
他按下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了“清道夫”团队拍摄的画面:一片太阳能电池板残骸上,还挂着某国航天局的标志,而它的旁边,是一块印着卡通图案的儿童太空实验舱碎片。
“这些垃圾不会区分国籍,不会区分商业还是军用。它们只会以每秒七公里的速度,撞击任何挡在面前的东西。”陈屿的目光扫过台下,在看到马克·威尔逊时停顿了一秒,“《太空垃圾伦理清理协议》提出的‘全生命周期责任’,不是针对某一个国家或公司,而是为了保住人类进入太空的最后通道。”
轮到马克·威尔逊发言时,他带来了一份厚厚的反对意见书:“我们支持清理太空垃圾,但‘谁制造谁负责’的原则不公平。比如某些国家在上世纪发射的卫星,现在早就找不到责任方,难道要让现在的航天企业为过去的错误买单?”
会场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陈屿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冷战时期美苏发射的大量卫星和火箭残骸,确实成了无头公案。
“关于这一点,”陈屿举手要求回应,“我们的协议草案里写得很清楚:对于无法明确责任方的太空垃圾,由‘垃圾处理基金’和各国航天局共同承担清理费用。但这不能成为拒绝承担现有责任的理由。”
他调出开拓者公司的在轨卫星数据:“开拓者目前在轨的卫星超过1200颗,其中有237颗已经超过服役期。根据我们的监测,这些卫星中,有189颗没有预留足够的推进剂用于轨道清理。”
马克·威尔逊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陈屿继续说道:“更严重的是,我们发现其中37颗卫星正在向月球轨道转移——这违反了《外空条约》第9条,禁止将太空垃圾转移到其他天体轨道。”
会场里一片哗然。陈屿展示的轨道模拟图清晰地显示,那些卫星正在缓慢脱离近地轨道,朝着月球的方向漂移。
“这是赤裸裸的转嫁风险,”陈屿的声音带着怒火,“月球轨道是人类未来探索的重要通道,如果现在不加以制止,用不了十年,月球也会变成第二个垃圾场。”
接下来的辩论持续了整整两天。美国代表提出修改“全生命周期责任”为“自愿清理原则”,俄罗斯代表则坚持要把冷战时期的太空垃圾单独列出来讨论,而几个航天新兴国家则担心基金费用会影响他们的航天计划。
陈屿几乎没合过眼,他和老周、林夏一遍遍地修改协议细节,在各国代表之间斡旋。当他们提出“分阶段执行”方案——先对2030年以后发射的航天器执行严格的清理责任,逐步追溯之前的垃圾——终于得到了大多数国家的认可。
表决那天,陈屿站在会场后排,手心全是汗。当联合国秘书长宣布《太空垃圾伦理清理协议》以147票赞成、3票反对、12票弃权通过时,他几乎要瘫倒在地。
反对票里,有美国。
马克·威尔逊在会后拦住了陈屿:“你们赢了这次,但别高兴得太早。商业航天不会接受这样的束缚,我们会找到别的办法。”
陈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明白,协议的通过只是开始。执行才是真正的难题。
三个月后,“清道夫”团队迎来了第一笔根据协议缴纳的清理基金——来自中国航天局的1.2亿元。他们用这笔钱升级了三台机械臂,新安装的记忆合金捕获网成功捕获了五片大型残骸。
但开拓者公司的卫星依然在向月球轨道漂移。马克·威尔逊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正在进行‘月球轨道试验’,不属于垃圾转移。”
陈屿知道,他们在钻协议的空子。协议禁止将垃圾“推至其他轨道转嫁风险”,但并没有明确定义“试验性轨道机动”的边界。
“看来我们需要补充条款了。”老周指着屏幕上开拓者的新发射计划,“他们下个月要发射两百颗‘第二代星链’,据说采用了‘自毁式设计’——但我怀疑所谓的自毁,只是把卫星炸成更小的碎片。”
陈屿突然想起三年前牺牲的那三名宇航员,他们的照片还挂在总部的荣誉墙上。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王部长的号码:“我们需要组织一次联合清理行动,针对那些向月球漂移的卫星。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协议不是一纸空文。”
联合行动定在一个月后,中国、欧盟、日本和印度的航天局都派出了清理飞船。当“天枢三号”的机械臂抓住第一颗开拓者的废弃卫星时,陈屿的心跳得像擂鼓。
卫星的太阳能板已经严重老化,表面布满了微陨石撞击的凹坑。陈屿操控着机械臂,小心翼翼地将它推往大气层方向——那里,它会在与大气的摩擦中燃烧殆尽。
“总部收到,目标轨道参数正常。”林夏的声音带着笑意,“开拓者的法务团队发来邮件,说要起诉我们‘非法劫持’他们的财产。”
陈屿笑了笑,看向舷窗外。地球的弧线在阳光下泛着蓝光,近地轨道的红色光点似乎比三个月前少了一些。他知道,清理太空垃圾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但至少现在,他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告诉他们,”陈屿对着麦克风说,“我们是在执行《太空垃圾伦理清理协议》第4条——对于拒绝履行清理责任的航天器,其他缔约国有权进行强制清理,费用由责任方承担。”
当第一颗卫星进入大气层,化作一道流星时,陈屿仿佛看到了那三名宇航员的笑脸。他想起协议最后那句话:“太空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保护太空环境,是每个航天参与者的伦理责任。”
控制中心里响起了掌声。陈屿知道,这只是开始。在遥远的轨道上,还有无数的碎片在等待清理,还有更多的规则需要建立。但只要“谁制造谁负责”的原则还在,人类就不会失去这片最后的净土。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屏幕,那里,新的清理任务已经生成。下一个目标,是一块来自上世纪的火箭残骸,所属国家早已解体。但这一次,它不会再成为无头公案——“垃圾处理基金”的第一笔拨款,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