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在图书馆的工作渐渐步入正轨,她甚至开始学着修复旧书。那些泛黄的纸页在她手中舒展,像重新呼吸的生命。只是她再也没去过山坳的方向,连听到“望归”两个字都会下意识地绷紧神经。
这天下午,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走进图书馆,颤巍巍地掏出个布包:“姑娘,能帮我看看这上面的字不?老眼昏花,看不清喽。”
布包打开的瞬间,林秋的呼吸顿住了——那是块暗红色的棉布,边缘已经磨出毛边,上面用白棉线绣着歪歪扭扭的“归”字,针脚密得吓人,像是无数只眼睛。
这布料的质感,这针脚的手法,和望归旅馆门口木牌上的红漆、钥匙链上的红绳结如出一辙。
“这是……”林秋的指尖碰到棉布,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
“我孙子在山坳里捡的,”老太太叹了口气,“他说捡到的时候,布上还沾着泥,洗了好几遍才露出这字。自那以后啊,他天天说梦见一栋白房子,里面有人喊他回家。”
林秋的心沉了下去。她抬头看向老太太,突然发现对方的眼睛浑浊发黄,和那个招待的眼睛一模一样。
“您的孙子……”
“就在外面等呢。”老太太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僵硬得像纸糊的,“他说要去白房子里看看,说那里有他的位置。”
林秋猛地转头,图书馆的玻璃门外站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正朝着里面笑,手里攥着块和布包同款的红布。
而少年的影子,正趴在地上,慢慢朝着图书馆的门缝爬进来,影子的脖子上,缠着一圈红绳。
林秋抓起红布冲出图书馆时,少年已经不见了。老太太还坐在椅子上,只是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歪着,蓝布衫的领口露出一抹暗红,像血。
“他往山上去了。”老太太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破风箱在响。
林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山坳的名字时,司机愣了愣:“姑娘,那地方邪门得很,前几年有人进去采药,回来就疯了,说看到满山坡都是白房子。”
车子在盘山路上颠簸,林秋攥着那块红布,布上的“归”字像是活了过来,针脚里渗出细小的血珠。她突然想起溶洞里的石偶,想起那些胎儿骸骨——望归旅馆的根虽然断了,但执念像种子,落在土里还会发芽。
少年叫阿明,是山脚下村子里的孩子。林秋在山坳的荒地上找到他时,他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一栋房子,房子门口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人,手里举着红绳结。
“你看,他在等我。”阿明指着空地,眼睛发亮,“那个穿灰衣服的叔叔说,我穿上红布做的衣服,就能永远住在这里。”
林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空地上什么都没有,但空气里隐约飘来檀香的味道,和望归旅馆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别信他的话。”林秋想拉走阿明,却被他甩开。
“你不懂!”阿明突然激动起来,“我爸妈出去打工,再也没回来,叔叔说他们就在房子里等我,只要我进去,就能一家团圆了。”
林秋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终于明白,望归旅馆困住的从来不是迷路的人,而是心里有“等待”的人——等待未归的亲人,等待未尽的约定,等待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家。
就在这时,空地上突然扬起一阵灰雾,雾里慢慢浮现出望归旅馆的轮廓。这次的白砖楼不再破旧,窗明几净,门口站着穿灰色制服的男人和碎花围裙的女人,他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朝着阿明招手。
“你看,他们来接我了!”阿明笑着跑了过去。
林秋冲过去抱住阿明,将他拽回现实。灰雾里的旅馆开始扭曲,男人和女人的笑脸变得现实,伸出枯瘦的手要抓阿明。
“他们不是你爸妈!”林秋将红布蒙在阿明脸上,“那是假的,是执念织成的陷阱!”
红布突然发烫,像是被火烤着。林秋掀开布,看到上面的“归”字正在褪色,露出底下更淡的字迹——是无数个名字,密密麻麻,都是曾经被困在这里的人。
“你们也在等吧?”林秋对着灰雾喊道,声音在山坳里回荡,“等不到的人,就该放下了!”
灰雾剧烈地翻滚起来,男人的嘶吼和女人的哭声响成一片。林秋看清了他们的脸——男人的胸口插着斧头,女人的围裙上沾着焦痕,他们的脚下,踩着无数双伸出的手,都是曾经的“客人”。
“我知道你们苦,”林秋的声音软了下来,“但困住别人,也困住了自己。看看山下的村子,看看那些还在等你们的人,他们要的不是影子,是真正的告别。”
灰雾里的旅馆渐渐透明,男人和女人的身影越来越淡。他们看着林秋,眼神里的怨恨慢慢变成了疲惫。最后,男人对着阿明的方向挥了挥手,女人抹了抹眼睛,两人的身影终于消散在风里。
阿明的眼睛恢复了清明,他茫然地看着空地:“我……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
林秋捡起地上的红布,上面的字迹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块普通的旧棉布。她把布折好,放进阿明手里:“以后要是再想爸妈,就看看这块布,告诉自己,他们在心里,不在雾里。”
林秋送阿明回村时,夕阳正落在山尖上,把云彩染成了暖金色。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在纳凉,看到阿明,都松了口气。
“这孩子,天天念叨着进山,可把我们吓坏了。”一个老奶奶抹着眼泪。
林秋看着村子里的炊烟,突然觉得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松开了。她想起溶洞里外婆的照片,想起日记本里那个等待的女人,想起所有被困在“望归”里的灵魂——他们要的从来不是旅馆,而是一个能安放思念的地方。
回到小城的那天,林秋把那块红布烧成了灰。风把纸灰吹向窗外,像一群终于飞走的蝴蝶。
图书馆的旧书修复室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摊开的书页上。林秋用软毛刷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突然在书脊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娟秀:
“望归望归,望而不归,不如忘归。”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红绳结印记。
林秋笑了,她把纸条夹进日记本里,合上了本子。窗外的阳光里,尘埃在跳舞,一切都在往前走,没有回头。
只是偶尔在整理旧物时,她会看到某块红布,某个绳结,或者听到有人说起“等待”,心里会轻轻动一下,然后想起山坳里那场最后的告别。
望归旅馆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山坳里的荒地上,每年春天都会长出一片红色的花,当地人叫它“忘归草”,说看到花的人,心里的执念都会慢慢散开。
而林秋知道,那些花不是执念,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