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的烧烤早就凉透了,几根可怜的细小铁签子散落在桌子上。
胡道义的右脚踩上了凳子,整个身子倚重在那条又细又短的腿上。
“我倒腾鞋,倒腾卡,站公园门口一晚上一晚上的看人,听人聊天,没事儿我在常哥店里听他说故事,看他做买卖,满批发市场转悠,看小商小贩,也看城管警察,我也去市中心,去郊区,也去城中村,我到处转,腿也不停,脑子也不停,我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的命运,无时无刻不在想我到底是谁,应该身处何处,给自己个什么样的安排,我转来转去,想明白的第一个事儿是:这辈子在这社会上,我谁也指望不上,我只能靠自己。我爹妈大字不识一个,当一辈子农民,路不会给我指,道不会给我引,我这学期都没要家里的钱,还往回家邮去五百。所以我不像马明浩,他有人安排铺路,当然应该听他爸妈的话!那既然我得靠自己,我就不能坐着等着了。第二,我想了想我想要的是啥,我肯定是不回老家了,我既然出来了,就要在大城市里找个立足之地,那就以这个为第一目标吧,我得买个房,娶个老婆,有份活干,成家立业。”
“道义,你说的没错,但你想的太提前了,咱们才二十!再说,买房子娶老婆,等上了班,不是自然而然的这些事就该来了吗?”
“哈哈哈,等到你二十四上班拿工资再考虑这个,就晚啦!啥也赶不上了!”
“怎么就晚了?上了班,正大光明的找对象,找着对象,俩人先一起买个小房住着,在医院好好当医生就是一份事业,再等几十年,攒的工资多了,换个大点的房子,目标不就实现了吗?”
\"啧啧啧,别人可以不着急,人家爹妈都给他准备好了,咱们呢?白手起家呀,耀辉呀!你知道差个爹妈这中间能让一个人少奋斗几十年吗?你想过没有,人就活七八十年,你刚才说的那些,马明浩回家就有,你没听他说过他的房子他爸妈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你还攒个几十年,你攒这几十年的功夫,马明浩把他儿子的也准备好了,你撵去吧,你总也撵不上,你这辈子撵不上马明浩,你儿子这辈子撵不上他儿子。。。“
李耀辉听的两眼冒火:”怎么就撵不上?你怎么就知道我儿子比不上马明浩的儿子?以后的事,谁说的准?“
胡道义捡起一根冰凉的烤辣椒,没滋没味的咬了一口:”我不跟你抬杠,社会上的事,你一个学生,懂的太少!“
李耀辉想说,你不是个学生?但一想,社会上的事,胡道义确实比他多经历了一些,他懵懵懂懂的,心想难道社会上的事,就只是胡道义说的立足、买车、买房之类的吗?难道就没有理想、奋斗、贡献之类的了吗?他更是觉得眼前的同窗跟刚来时比变化好大,他的价值观变得好现实,好急切。这种感觉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羞愧,好像被什么给腐蚀了一样,变得功利,但同时奇怪的是,他也能理解胡道义所表达的那种急迫,那是由他们那软弱无力的出身决定的,他要和过去决绝的样子,要冲破那层枷锁的样子又像个好汉,只是,不管这奋进的理由有多正当,退学不念,无论如何都是个风险巨大,行为草率的决定。
“不当医生,现在退了学,做什么?”他一粒花生米也吃不下,充满了忧虑。
胡道义眼睛却忽然亮起来,他伏低身子,往桌前靠了靠,用手勾了勾示意李耀辉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我找到了发财的捷径!弄的好的话,别说十万八万了!百万也不是梦!”
他兀自笑了起来,得意的给自己倒了杯酒美滋滋的喝了下去,李耀辉笑不出来,本能的,他觉得胡道义疯魔了,要么就是被人骗了,才说出这么不像话的话。
“这事儿,学校里,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告诉的!你猜这一周,我干啥去了?我参加了个培训。在市中心最繁华的那个金港大酒店,没进去过吧!二十多层!我们就在十八楼,包了个豪华会议厅,咱们全省,也就一百多个名额!这其中就有我!牛逼吧!我虽然出身不好,但运气真好,我卖拖鞋时认识个大姨,她看我就特别顺眼,特别有眼缘,说我长的像她小时候得病死了的那个大侄子,那可是她最亲的侄子,一开始她就在旁边悄悄瞧我,然后又来照顾我的生意,照顾了几回,说看着我这么挣钱实在急人,可怜,才把我介绍进去的!你看见我刚才回去提的那个箱子没?沉甸甸的,那里头是个摇摆机,这个东西,我跟你说,可牛了!回去我给你拆开看看,试试,能治百病!不管是高血压高血脂,还是肥胖,脂肪肝,还有腰疼腿疼,手麻脚麻的,只要每天上去摆几次,一次十五分钟,不出两月,就好了!”
“道义,可能吗?啥机器能这么神?咱们还是学医的,这么全能,你也信?要像你说的能治百病,还要医生干啥?要医院干啥?”李耀辉觉得更不靠谱了。
“咳,你没见过东西,没听过课当然不信了,我培训了五天,方方面面,了解的都透透的!这个机器还是日本的医学博士发明的呐,日本的科技,你了解吧!不知道比咱们先进多少!咱们那医院的机器你去看看问问,哪个不是进口的?可以说!这个技术,咱们国家就没有!人家那个博士,在地震的时候,日本常地震,你知道吧?咳,你没经过地震,你肯定不知道。。。人家那地震,他家鱼缸倒地下碎了,这一没水,鱼可不就活不了了吗?地震震过去了,这博士过去捡地上掉的鱼,本来没气儿了,他拎着鱼尾巴,随便的那种晃了晃,嘿!奇迹发生了!那本来快死的鱼,又有呼吸了!活了!这个事儿就给了人家启发,他就想,这人要是拎着脚摆动摆动,会不会也有啥功效呢?他就按这个思路发明了这个摇摆机,结果经过大量的实验和病例的数据证明,这人跟鱼差不多!晃动下肢对很多疾病都有奇效!诶?你听过没,就刚生出来的婴儿,没有呼吸的话,也是头朝下拎着脚倒立着,屁股打几下,晃几下,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一个道理。。。”
胡道义眉飞色舞讲的神乎其神,李耀辉凝结着眉头晕晕乎乎的听着,判断不了真假,半晌,他憋出一句:“那。。。你准备推销这个机器挣钱?”
胡道义又压低了声音,但声音里透着一丝近乎疯狂的兴奋:“刚才说的只是这个机器的价值和伟大,更牛逼的,是它的挣钱模式!这一台机器,是2199。”
“2199!!李耀辉惊呆了,张大了嘴巴,“这是半学期学费呀!!道义呀!”
“你听我说,这一台机器我买完,就相当于入了会,有了资格,我再向下一个人推销,每台就给我提800块钱,那我发展10个人呢?就给我8000,还没完哟!从我手里购买机器的人再往下发展别人购买了机器呢,他妈的还给我提钱!你明白没有?只要我的下线不停的发展新的下线购买这个产品,我坐着不动,就一直有提成!一直有提成!牛逼不牛逼!我只要把这个事儿干好了,耀辉,你说我有必要交这个学费坐学校里学习吗?有必要背那么高一摞子书等着毕业一月拿1000块钱去给病人采血验尿吗?我发展10个人就不得了,我把这个时间拿去走街窜巷发展下线,你算算等你毕业我到了啥程度!你敢算吗?”
胡道义说的越来越兴奋,满脸挡不住的红光,手里的酒也喝的越来越快,身子一会儿前仰,一会儿后合,坐在他对面的李耀辉像一只还没出过圈的小羊羔,傻愣愣的听着,对于埋头苦学一直待在象牙塔里的他来说,这一切像天书一样来自于另外一个混沌不清(也许是黑暗险恶,也许是金光闪闪)的世界,这个世界太遥远了,像隔着山河,只能听说,不可亲见,他无法判断真假,这不像他擅长的数理化,即使花掉一个晚自习,也能在翻开答案的那一刻得到一种确切的契合,那种感觉是多么的踏实,一切都有正确的解题思路和不差分毫的答案,而现在他听到的,是一道解不出的新题,已知和未知条件都是不确定的,这样的答案又怎么去判断呢?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胡道义太厉害,太幸运了,这么一个不足一米七零的和自己一样出身贫寒的农家小伙,完全靠着自己的双手双脚,就在复杂的社会里找到了深藏着的财富密码,他很有可能像他自己设想的那样,在短短的两三年里,就登上了金字塔的上段,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有钱人,而自己,到那时,还在为一星期两块五毛钱的网费而节约一顿饭。
李耀辉久久说不出话来,如果一切都像胡道义说的那样,他确实不能再劝他说还是在学校里背书,写题,考试强,但心底那份担忧和怀疑也是不容置疑的存在的,而且明显大过于那份美梦。
“那么贵,好卖吗?你真的想好了吗?万一学退了。。事业没成功。。。道义,我听说,可以办理休学的,你可以先办个一年休学,万一。。。”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成功便成仁,置死地而后生,你说的,我都反复想了好多遍了,犹犹豫豫的,朝三暮四,能成什么大事!”胡道义端着酒杯潇洒的摆摆手,此刻的他,跟刚开学那个穿着蓝布褂,手工布鞋的瘦小的农村伢子完全像换了个人,像是经历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满脸透着社会人的表情与味道,李耀辉恍惚了好几次,想弄明白时间这把生活的手都在什么时段拨弄过他们的生活,让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还有,耀辉,我见过我们的上线的上线的上线,那个大哥,也是农村人,比咱俩穷多了,苦多了,别说大学了,我看他大字也不识几个,但你不知道人家现在,开着车,住着小楼,穿西装打领带,身后还跟着保镖、助理,他干这个,也就不过三个月!他说了句话,我特别信,他说这人呀,成不成功,不在于他有多努力,主要看他的选择,耀辉,你想想,你回去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说到兴奋处,胡道义不住的拍打着李耀辉的胳膊,李耀辉接不上话,就那么沉默着。
他想象不来有朝一日胡道义穿西服打领带开小车住洋楼身后跟着助理保镖的样子,那个样子只要在脑海里闪现一下,就让人觉得啼笑皆非而不是羡慕嫉妒,他觉得胡道义要是不干医生的话去做个正经买卖也挺好的,他能吃苦(但他现在不想吃苦了),脑子活泛,其实他手也巧,啥东西捣鼓捣鼓都能修一修,他们以前聊天的时候说过,他就是学个维修啊,机械啊往小了说修个电器,往大了说修个汽车轮船,是不是也挺带劲。。。
但现在一切都往另一个未知的方向展开了。曾经说过的话都显的那么没有意义。
一直到夜里十二点,菜馆的老板呵欠连天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两个人才从里面走出来。没想到初秋晚上的凉意也这么强,有些不胜酒力的胡道义缩了缩脖子,打了个踉跄。走在校园幽静的林荫路上,胡道义睁着醉眼使劲的环顾着四周,像是要跟这一切做个了断似的,李耀辉扶着他的肩膀,不知道该为他的决定高兴还是忧虑,胡道义要是走了,这个宿舍里最穷最突兀的,就剩下了自己一人,他感到了一丝悲壮的凉意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