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李耀辉按短信里的地址来到林州市商业中心一家叫“钻石豪门”的KtV。
站在巨大的霓虹灯招牌下，即使穿着庄颜给自己买的新短袖，他依然感到局促不安，觉得自己与进出旋转门的俊男靓女的打扮形象格格不入。
\"先生几位？\"穿黑马甲的门童注意到了站在台阶下看着招牌的他，下了几层台阶前来询问。
\"我找...212包厢。\"他掏出手机确认短信，塑料按键在掌心留下潮湿的压痕。
“先生请进。”门童把他引进大厅，水晶吊灯将大理石地面照得如同镜面，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正被一群穿超短裙的姑娘们踩过。
前台小姐的红色指甲在登记簿上划出刺啦声：\"白女士订的包间？直走到电梯，上2楼右转，第二间金色门把手的那个。\"
电梯镜面映出李耀辉僵硬的身形。角落里两个染黄发的年轻人正在分享薄荷烟，二楼走廊铺着暗红色地毯，踩上去像陷进了泥潭。两侧包间门缝里漏出断续的歌声，张韶涵的《寓言》与刘德华的《冰雨》在空气中厮杀。
推开212的门，白冰，宋明宇，还有一个带着眼镜没有见过的姑娘。
\"耀辉！你晚了十五分钟！\"白冰头发修短了一些些，垂在锁骨上，她穿了件浅色牛仔裙，条纹帆布鞋，看起来清爽又靓丽。宋明宇翘着二郎腿伸出一只手给他打了个招呼，在他走过来的当儿一伸手把他拉到自己旁边，小声嘟囔：“你可算来了，才这么俩人儿！”
没想到小声也被白冰听了去，“人再多我就消费不起了！4个人一个小包间正好！一群人，唱歌还得抢呢！哼！”
李耀辉不会唱歌，一身冷汗被强劲的空调吹了个干干净净。
“来，我介绍一下，这是王晓燕，我大学室友！林州就剩我俩了，她是初中老师，叫出来一趟可不容易！晓燕，这是我高中两个好哥们儿，宋明宇，海外留学生，李耀辉，我同桌，学霸！带大红花上街游行的那种！”
一番介绍让每个人都起了哆嗦，王晓燕缩在沙发角落，冲两个男青年点点头，她带着黑框眼镜，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首先感谢大家来庆祝我的双喜临门！\"白冰的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第一，我终于逃离那个整天讨论养生保健的老年杂志社，下周一正式入职蓝海广告当文案策划了！\"
王晓燕推了推厚重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就是那个给清泉矿泉水做'一滴水的旅程'广告的公司？\"
\"没错！\"白冰将锁骨处的头发甩到肩后，\"我们林大中文系终于有人杀进创意行业了！\"
宋明宇举起啤酒瓶：\"我就说嘛，你那些文艺细胞放老年杂志社纯属浪费。来，为白大策划干一个！\"
李耀辉拘谨地坐在仿皮沙发边缘，手里攥着半温的啤酒，他为白冰感到高兴，就顺势喝了一口。
\"第二件喜事！\"白冰从牛仔包里掏出一本《林州文学》，\"我的小说《梧桐街拐角》发表了，稿费465元！今晚的酒钱有着落啦！\"
王晓燕突然站起开始鼓掌：\"恭喜你实现大学时的梦想。\"她动作有些僵硬，但善良的目光里散发着真心。
宋明宇一把把那本杂志抽过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翻找着：\"可以啊白冰，这下真是文艺女青年了！\"他摁了服务铃，\"服务员，再来半打百威和两份爆米花！不行，这我必须出份子表达下我的庆贺了，白冰，你可是我朋友里第一个，哦，唯一一个把作文变铅字的人！\"
“什么叫作文，哼。。。”白冰掩盖不住的得意：“你说奇怪不奇怪！坐在杂志社里面，什么灵感也没有，一辞职，嘿！灵感来了！”
李耀辉盯着她的侧面，看她举着话筒笑得前仰后合，那份青春和快乐比起高中只多不少，更加灿烂了。
“白冰，庆祝你，我明天会买本杂志，好好收藏起来的。”他话说完，又觉得小气：能做的，只有这些吗？
“哈哈哈，好了好了，大家唱歌！喝酒！开怀畅饮！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们的青春！干杯！”
她说完，开始唱屏幕上出现的孙燕姿的歌，李耀辉正襟危坐，准备好好倾听，宋明宇却靠过来：\"农村娃第一次来KtV吧？知道怎么点歌不？\"
遥控器上的按钮密密麻麻，别说这么复杂的了，就连电视遥控器，他都没怎么摸过。
\"我...先看看。\"他小啜一口啤酒，苦涩的液体灼烧着喉管。
王晓燕突然递来一本皮质歌单：\"按拼音查。\"她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猫，歌单边缘有被圆珠笔反复描画的痕迹。
李耀辉翻到\"t\"开头的部分，《同桌的你》的编号旁画着五角星——不知是谁的标记。他会唱的歌不多，但这首他又不敢点。
包厢里霓虹灯球旋转着将五彩光斑洒在每个人脸上，宋明宇俨然成了今晚的麦霸。他一手握着麦克风，一手随着节奏在空中划动，从周杰伦的《双截棍》唱到张学友的《吻别》，从光亮的《童话》飙到后街男孩的《I want It that way》，中英文切换自如，高低音信手拈来。
他唱到兴起时，直接踩上了玻璃茶几，把《死了都要爱》的高音部分吼得震耳欲聋，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白冰笑得前仰后合，抓起桌上的铃鼓给他伴奏；王晓燕虽然还是拘谨地坐着，但手指已经不自觉地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连李耀辉都被气氛感染，跟着节奏轻轻点头。
宋明宇的额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缕缕，衬衫后背也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唱完《海阔天空》最后一个长音后，他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倒在沙发上，抓起半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剧烈滚动着。
\"不行了不行了...\"他喘着粗气把麦克风扔给白冰，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嗓子要冒烟了...该换人了...\"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陷进沙发里，可嘴角还挂着意犹未尽的笑容。
\"来来来，酒喝着，咱们玩一会儿！\"白冰把桌子上的酒摆开，又打开几个，\"明宇，你点多了吧！这能喝完？\"
“慢慢喝呗，喝不完存下。”
“来，咱们猜拳玩真心话大冒险好不好？”白冰提议。
\"好主意！\"宋明宇按下暂停键，从果盘里抽出一根牙签折断成四截，\"抽到最长的当裁判，最短的接受挑战。\"
李耀辉盯着手中明显短一截的牙签，喉结滚动了一下。宋明宇坏笑着凑近：“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吧。。。”他觉得他没什么可隐瞒的。
“好，请问，上次新华书店一起的那个姑娘，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或者，正在暧昧！”宋明宇直视着他。
白冰也饶有趣味的盯着他。
李耀辉咽了口唾沫，这个问题对他没有难度，他镇定的回答道：“不是。只是同事。”
宋明宇忽然挑眉大笑，显得非常高兴，白冰却是可惜的表情。
“再来！”
短截的又是李耀辉。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宋明宇兴奋的问。
“换一个，换个大冒险吧！”白冰在一边撺掇。
“那就。。。大冒险。”他不明就里。
\"大冒险！那就去隔壁包厢要一位异性的电话号码！\"
\"别为难耀辉了。\"白冰递来一杯冰镇啤酒，瓶身凝结的水珠滴在李耀辉手背上，凉得他一个激灵，\"第一次来KtV就玩这么大，下次该不敢来了。\"
“还能这样？”宋明宇对打破规则很不满意，李耀辉却向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在一旁的王晓燕推了推眼镜：\"可以换成...对着窗外大喊三声'我是猪'。\"
众人哄笑中，李耀辉红着脸走到窗前。推开窗的瞬间，初夏的热浪裹挟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楼下是灯火通明的步行街，穿超短裙的女孩们嬉笑着走过。他深吸一口气，喊声淹没在城市的喧嚣里。
又玩了几轮。
这一次，白冰抽到了最短的牙签。
“真心话吧！”她歪着脑袋，无所畏惧。
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李耀辉感觉喉咙发紧，脑袋晕乎乎的。
他盯着白冰被霓虹灯染成蓝色的发梢，脑海里全是高三那年教学楼的对面——她站在教学楼连廊下，仰头望着他教室窗口的样子。这个画面在他心底埋藏了多年，此刻被酒精催发着破土而出。
\"高中时...\"李耀辉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有喜欢的人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急忙灌了口啤酒掩饰，却呛得咳嗽起来。碳酸气泡在鼻腔里炸开，刺痛感让他眼角泛出泪光。
包厢突然安静下来。墙上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旋转，将白冰的脸庞染成梦幻的紫色。她托着腮帮子笑了：\"有啊，我们年级的。\"
李耀辉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谁啊？”
\"诶？一局只能问一个问题哟！\"宋明宇起哄道。
游戏又过了七轮，李耀辉再次获得提问权时，他的掌心已经汗湿。
他盯着白冰的眼睛：“上次的那个问题，谁啊？”
白冰笑着撩开垂到眼前的发丝，\"行吧，你们今天非要把我老底掀光不可。\"
她笑着，显得轻松而不在意，李耀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包厢里的空调明明开得很足，他却感觉有滚烫的血液在太阳穴突突跳动，耳膜鼓胀得能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声。
宋明宇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喉结滚动，泡沫顺着瓶口滑落，他随手抹了一把，笑得没心没肺：\"赶紧的，别卖关子！\"
\"你们班的刘树志，后来保送中山大学那个。\"
宋明宇和王晓燕一个在笑，一个在拍手。
只有李耀辉感到一阵眩晕。这个名字好久没有想起了。
李耀辉的耳边突然嗡鸣起来，像是有人在他脑内重重敲响了一口铜钟。
刘树志。
那个试卷永远第一个交，在课间十分钟里随手解出的数学题，都能被老师抄在黑板上当标准答案。来去自如，迟到早退班主任从不说二话的那个天才学生。。。而自己呢？凌晨五点的宿舍走廊里借着应急灯背书，习题册翻到卷边，却永远只能望着成绩单上那个永远压自己一头的名字。
KtV包厢里欢快的音乐突然变得刺耳，其他人的声音还在继续：\"来来来，下一个该谁了？”
李耀辉机械地灌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胸口翻涌的灼热。他的身体和表情依然参与在其他人的游戏中，但思绪已经散开了。
原来如此。那些他珍藏在心底的碎片——高三教学楼连廊下，白冰仰头张望的侧脸；她故意绕远路从理科班经过时飘扬的马尾辫；甚至毕业前她跑到自己班找原来班级的零星几人填写那本漂亮的同学毕业册……全都不是偶然。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在一张纸上偷偷写过：\"今天她又站在连廊那看我们班了，阳光把她的头发照成了金色。\"现在想来，当时坐在窗边的正是刘树志。多么可笑啊，他竟以为那道目光穿越了半个教室，是落在后排埋头做题的自己身上。
宋明宇的笑声和王晓燕的掌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耀辉低头盯着茶几上凝结的水珠，看着它们汇聚、滑落，最后在玻璃面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就像他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期待，悄无声息地蒸发在2005年夏天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