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婉回去抹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去找蒋瑾晔。
见他的时候,阿遥正在给他回禀齐云县的情况。
群民激愤,在笑面书生的慷慨倡议下,百姓们愿联名上书声讨齐云县府衙班子欺压百姓,危害良民,克扣朝廷下至地方的钱款。
导致齐云县多处桥梁失修,在七年内出了五次桥梁坍塌事故,导致上百人死亡,千余人受伤。
然而,朝廷的抚恤金根本没有机会到已亡故的百姓家人手中,被肖弥之流克扣了大半,最后拨到普通百姓家中的钱两,甚至不够一个百姓生活三月所需的口粮。
原本要给足三日的时间,让百姓们陈述齐云府衙如何残害普通百姓、以及府衙班子如何贪墨上头钱两克扣原属于百姓钱银之事。
结果,厚厚一沓的口供与声讨书,仅仅用了两个时辰,便收齐了上来。
想来是齐云县府罪名罄竹难书,许多人已暗自在家中骂过狗官千百遍,闭着眼都能将那些罪证陈列出来。
蒋瑾晔当即差人将口供与罪证报告送去刑部,请刑部三日内令人来实地调查。
“大人,方才我去东街口,猜猜我遇见了谁?”宋婉倾身摘下蒋瑾晔鬓间的落叶,又顺手将他玉冠正了正位,举手投足间沁着风流。
旁边站着的阿遥都是脸一红。
长公主殿下自从出宫后,性子开放了许多,扮成男子模样与公子互动得更紧密、也更无节制约束了,看起来,公子倒像是…
下头那个。
蒋瑾晔抬眸看她,目光幽幽,眸底含笑,“李重光?”
“大人怎么知道?”宋婉眼神里有几分不可置信,她回来到现在,还没和其他任何一个人说过。
“这几日派人盯着姚府,姚兴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番两头喊李重光去,偏今日,找不见他人。”蒋瑾晔端茶抿了一口,继续道:“还有一事,殿下不妨近日书信一封给孟小侯爷,问问看,他与那荷依姑娘的近况?”
宋婉沉声道:“大人怀疑,李重光是永王的人?”她细细一想,李重光今日对那小乞丐说:报告给主子。
然而姚兴晨今日想要找李重光,却一时间找不见人——
想来李重光早已易主了吧。
蒋瑾晔颔首,“京中大多钱庄由李家掌控,而近日却悄悄成立了所永王外侄挂名的钱庄。这让人,加上春风楼那位又是华沙人,与永王出属一处,让人不得不心中生疑。”
宋婉轻轻点头,“先皇在时极信任永王,希望这份信任莫要被辜负才好。”
她回想起在密道里,云柔公主曾留下的日记中,有提到过这位叔叔曾经受过的荣宠。
赐黄马褂、尚免死金牌,给他分一块人人垂涎的沃土,又赐他金银美妾若干,让他子子孙孙可荫袭爵位,永享富贵荣华。
永王的手伸到了京中,总不能是为多赚那万两雪花银吧?
宋婉想起今日跟踪那小乞丐跑到城郊之事,心觉有疑问,便立刻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那梅林会不会有可能是永王党和他们安插在涢水中眼线的接头点?”
毕竟涢水县齐云县这些惹出来的贪墨案,细细一想,便知和李彦脱不了干系。
李彦和姚兴晨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以永王的立场,若是他对京中权势有所图谋,只会想要铲除李党。
蒋瑾晔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转头便差阿遥领人去梅林探查搜索,如若接头,必然会露出些蛛丝马迹。
夜里,所有人正在睡中,一声急促的敲门响让人从梦中惊醒。
“殿下,破庙着火了!”萧寂眉头紧锁,手攥成拳头,按着佩剑的手微微发抖。
宋婉心底漏了一拍,那里的二百余人已得到很好的药物照顾,只要再观察七日无异,便能同正常人一般生活。
“火情如何了?”宋婉声音颤动,她闭着眼都能想到,若是没有这些人的证明,狂傲天所说的疫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就难以成立。
“已经过去救火了,但恐怕——”萧寂低垂着眉眼,那现场惨不忍睹,全然是因有油水浇浸过的痕迹。
宋婉与蒋瑾晔双双出现在现场时,纵使已然提前做过心理准备,却还是在看见那满目焦黑的场面时喉咙紧锁,胃里一阵一阵翻涌出恶心感。
空气中弥漫着皮肤被烧焦的臭味,烟雾迷得人睁不开眼,生生逼出眼泪来。
“这些龟孙真他娘的恶毒,为了掩盖真相竟作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狂傲天捂着鼻子,眼下流出两行泪。
那破庙里住着的得病的人,有西市卖馄饨的老刘头,还有东山口养马的王爷。
老刘头总爱耍奸多收人两文钱,但他有时会给西市的乞丐留碗混沌皮。
王爷对人总待人凶巴巴的,却会将马毛收拢起来给穷人家的小孩子做手链。
宋婉在旁听着狂傲天时不时爆出的经典国粹,心口像是被水灌了肺般的窒息。
史书上记载的国泰民安,太平盛世,真正到了眼前,当她看到那不为人知的角落,却是无尽的黑暗与荒芜。
光鲜亮丽的外皮下,以腐肉为生的蛆虫一点点啃食掉普通人嶙峋的表皮下扯着的森然白骨。
“阿遥,全面检查看是否还有活口。”蒋瑾晔冷静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宋婉才觉这竟然是人间。
一只手隔着袖子捏了捏她冰凉的腕骨,她艰难地动了动干涩的喉咙。
“大人,从前也见过这样的场面么?”
蒋瑾晔目光幽幽望着眼前的废墟,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死寂废墟,“河道失修而致洪水决堤,三千人口尸骨无存,连年干旱农民颗粒无收,整村整村的百姓流离失所,瘦成皮包骨头。”
她听得出他言语中的低落和寂寥。
苍生不幸,他这个为官者,一定…很自责吧。
宋婉长舒一口气,手紧紧地回握了他的手腕。
她从和平安乐的21世纪而来,只知在一个小小的公司里,都有那么多看不见的黑暗。
掌权者,利用权利为己谋利,损害他人利益之外,更有变本加厉以权利压迫他人的法外狂徒。
然而往往官官相护,小民求告无门,最后太多的委屈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
只有亲历者,才会知道所谓的制度规则,在无权无势者身上使用时能有多无耻,多不公。
她有了如此机缘来到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本以为会有享不尽的富贵与福分,却发现身居高位者身边仍然会危机重重。
而下头的百姓却是十年如一日受着磋磨。
何其悲哀?!何其不公?!
“那就一查到底。”宋婉缓缓抬眸,一字一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