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霜晶如同恶毒的藤蔓,爬满了地下室每一寸裸露的水泥地,爬上散落的碎木,甚至侵染了沈默身下那片沾染他暗红血迹的肮脏棉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面前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随即被这彻骨的低温场贪婪吞噬。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霉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过度发酵的甜腥气息,浓稠得令人窒息。
沈默瘫坐在废墟中央,后背死死抵着腐朽的木架腿,仿佛那是隔绝深渊的最后屏障。身体像被无数冰冷的钢针贯穿,无处不痛,无处不麻。左手腕上那团暗红与惨白驳杂的“肉瘤”,沉甸甸地坠着,如同一块冰冷的、来自地狱的烙印。它死寂的表面下,那几条惨白发丝般的“根须”,正以肉眼几不可察的速度,坚定不移地向他皮下的血肉深处钻探,每一次微弱的蠕动都伴随着骨髓深处的冰冷麻痹和灵魂被玷污的恶心感。
福伯的话,像淬了剧毒的冰棱,深深扎在他脑海,反复回响——“活着,少爷。和它一起……活着。” “宿命……容器……沈家的根……”
“嗬……”一声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抬起右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腕上那丑陋的造物,绝望和恨意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滚出去…给我滚出去!”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指甲狠狠抠向那团肉瘤与皮肤的交界处,试图撕开那层冰冷的连接!
指尖触碰到那滑腻、带着微弱弹性的瘤体边缘,恶心感瞬间冲上喉咙。他用力!指甲刺破了自己苍白的皮肤,鲜血立刻涌出,顺着瘤体边缘蜿蜒流下。
就在鲜血接触到那暗红惨白肉瘤表面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几条原本安静蛰伏、深嵌在肉瘤内部的紫黑色“血管”,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猛地剧烈搏动起来!颜色瞬间由暗紫转为一种贪婪的、近乎发亮的深红!其中一条最粗壮的“血管”末端,那惨白色的锋利尖端如同毒蛇昂首,闪电般弹出,“噗嗤”一声,精准地刺入沈默抠挖出的伤口!
“呃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剧痛和冰冷汲取感的冲击,瞬间从伤口处爆发!沈默的身体触电般弓起,喉咙里爆发出凄厉的惨叫!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温热的血液,正被一股强大的吸力,顺着那惨白的尖端,疯狂地抽入那紫红色的“血管”之中!
“嘶…嘶……”细微而贪婪的吮吸声,清晰地在地下室死寂的空气中响起。
更恐怖的是,随着血液的注入,那团原本死寂的肉瘤,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整个团块开始微微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满足感的……搏动!那些深陷的紫红“血管”变得充盈鼓胀,如同吸饱了血的蚂蟥,在瘤体表面虬结蠕动!一股微弱却清晰的“饱足”和“愉悦”情绪,如同冰冷滑腻的污水,再次不受控制地逆流涌入沈默的意识!
“不…不…”沈默徒劳地挣扎着,右手无力地去抓挠那条刺入伤口的“血管”,但指尖触碰到那滑腻冰凉的管壁时,却引来它更兴奋的搏动和吮吸!身体的力量正随着血液飞速流逝,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
“嗒…嗒…嗒…”
熟悉的、拖沓滞重的脚步声,再次从楼梯口传来。
福伯佝偻的身影如同精准的钟摆,重新出现在那片阴影边缘。他手里依旧端着那个粗糙的搪瓷盆,只是这次盆里不再是热水,而是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碗里盛着粘稠的、颜色暗沉的米粥,散发出一股奇特的、混合着草药和某种难以形容腥气的味道。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小卷干净的白色旧布,显然是包扎用的。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沈默因痛苦和失血而惨白的脸,扫过他手腕上那条贪婪吮吸的紫红“血管”和微微搏动的肉瘤,脸上依旧是那副深潭般的平静,甚至……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果然如此”的了然。
“少爷,”福伯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既定事实,“您又惹它不高兴了。”他端着碗,步履蹒跚地走近,将粥碗和布卷放在旁边那个樟木箱盖上。
那条正在疯狂吮吸血液的紫红“血管”在福伯靠近时微微顿了一下,惨白的尖端似乎带着一丝被打扰进食的不满,微微颤抖着,但并未停止吮吸。
福伯枯瘦的手伸向那条“血管”。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够了。”他低沉地吐出两个字,手指极其精准地、如同拈花般,轻轻捏住了那条紫红“血管”靠近瘤体根部的位置。
就在他手指捏住的瞬间——
“叽——!”
一声极其细微、带着极度不甘和恐惧的尖啸,猛地从肉瘤深处爆发出来!那条正在贪婪吮吸的紫红“血管”如同被捏住了七寸的毒蛇,瞬间剧烈地痉挛、抽搐!刺入伤口的惨白尖端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拔出,带出一小股暗红的血珠!
吮吸戛然而止!
一股强烈的虚弱感和眩晕感瞬间袭来,沈默眼前一黑,几乎瘫软下去。
福伯松开手指,那条紫红“血管”如同受惊的虫子,飞快地缩回了肉瘤内部,其他几条搏动的“血管”也瞬间安静下来,颜色重新变得暗沉。整个肉瘤的搏动也迅速减弱,恢复成那种死寂的伪装状态。只有伤口处还在缓缓渗出鲜血。
“您看,”福伯拿起布卷,动作熟练地撕下一条,语气平淡得像在教导不懂事的孩子,“非要闹,吃亏的还是您自己。”他俯下身,用布条小心地擦拭沈默手腕伤口周围的鲜血,避开那团肉瘤。“失血过多,身子更虚,它汲取不到足够的‘养分’,只会更焦躁,更折腾您。”
沈默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破烂的睡衣,身体因失血和极致的恐惧而不住颤抖。他看着福伯那双枯槁、布满老年斑的手,那双手刚刚轻易地压制了那恐怖的“血管”!这比看到怪物本身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这老东西……他到底是什么?!
“喝了吧。”福伯处理好伤口(并未包扎,只是擦拭干净),端起那碗冒着诡异热气的暗沉米粥,递到沈默面前。那股奇特的腥甜草药味混合着米香,浓烈地钻入鼻腔,让沈默本就翻江倒海的胃部一阵痉挛。
“这…这是什么?”沈默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浓重的戒备。碗里粘稠的粥体呈现一种不自然的深褐色,里面似乎还漂浮着一些碾碎的、难以辨认的深色颗粒。
“补气血的。”福伯言简意赅,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他,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加了点老方子的药草。您身子亏得太厉害,不补,撑不住。”
“撑不住?”沈默惨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讥讽,“是怕我这个‘容器’提前坏掉,养不活它吗?”他猛地指向手腕上的肉瘤。
福伯端着碗的手纹丝不动,脸上的肌肉连一丝抽动都没有。“少爷,话别说那么难听。活着,比什么都实在。”他把碗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沈默的嘴唇,“趁热。凉了药性就差了。”
那浓郁的腥甜气味直冲脑门,带着一种令人昏沉的诱惑力。沈默胃里一阵翻腾,本能地想要呕吐。但一股强烈的、源自身体深处的虚弱感和难以言喻的干渴感,却在此刻疯狂地涌了上来!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重,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需要能量,需要补充!
活下去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理智的抗拒和极度的恶心。
沈默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碗诡异的粥,又看看福伯那张深不可测的脸。他颤抖着抬起沉重如灌铅的右手,接过了那个粗糙的碗。碗壁传来的温热,此刻竟让他冰冷的手指感到一丝诡异的慰藉。
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如同饮鸩止渴的囚徒,猛地将碗凑到嘴边,大口地、近乎疯狂地吞咽起来!
粥很烫,粘稠得如同泥浆,滑过喉咙带来灼痛感。那浓烈的腥甜草药味混合着米粒的粗糙口感,在口腔里爆炸开来,恶心得他几乎立刻就要吐出来。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温热的液体流入空虚冰冷的胃袋,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意瞬间扩散开,暂时驱散了部分失血的寒冷和眩晕。然而,紧随暖意而来的,却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冰冷和屈辱——他正在接受这怪物的“饲养”!
一碗粥很快被他狼吞虎咽地灌了下去。空碗被他随手扔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剧烈地喘息着,胃里沉甸甸的,那股腥甜味在口腔和鼻腔里久久不散。
福伯静静地看着他喝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任务完成的平静。他拿起剩下的布卷,开始给沈默手腕上那个被“血管”刺破的伤口进行简单的包扎。动作依旧一丝不苟,轻柔而精准,仿佛在照顾一件珍贵的瓷器。
“感觉好点了吗,少爷?”福伯一边包扎,一边平板地问。
沈默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身体里那股因热粥带来的暖流正在扩散,驱散着失血的寒意,四肢似乎恢复了一点点力气。然而,手腕上那团肉瘤的存在感却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了。那几条惨白的“根须”并未停止钻探,冰冷的麻痹感依旧在持续。暖流与冰冷,生机与死寂,在他体内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平衡。
更可怕的是,随着暖流融入血液,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团肉瘤……似乎也“活跃”了一点点?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满足”和“舒适”感,如同附骨之疽,再次从连接处悄然渗透进他的意识。
这粥……不仅仅是给他喝的!更是给这寄生体的“补品”!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屈辱和恐惧,几乎让他再次呕吐出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
福伯包扎好伤口,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东西。“您休息吧,少爷。别多想。过两天,等您精神好些,伤口也结痂了,”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沈默手腕上那团被包扎布遮住大半的肉瘤,“……有些沈家的事情,有些关于它……还有那块青铜的旧事,您也该知道了。知道了,或许……就没那么怕了。”
说完,他不再看沈默,端起空碗和脸盆,佝偻着背,再次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楼梯口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幽灵。
地下室的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沈默僵硬地坐在原地,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胃里那碗诡异热粥带来的暖意与手腕处持续的冰冷汲取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身体内部的撕裂。福伯临走前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关于它……还有那块青铜的旧是”……这老东西,他果然知道得更多!他到底还隐瞒了什么?爷爷……爷爷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那青铜碎片,到底是什么来头?
无数疑问和冰冷的恐惧在脑海中疯狂翻涌。
就在这时,手腕被包扎布覆盖的地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蠕动感!
不是之前“根须”钻探的冰冷麻痹,而是一种……内部组织细微调整的触感!仿佛那团沉寂的肉瘤,正在消化吸收刚刚得到的“养分”,进行着某种内部的、更深层次的变化!
沈默猛地抬起右手,颤抖着想要撕开包扎布看个究竟。但指尖触碰到布料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源自身体本能的警告感猛地袭来——别碰!别刺激它!
他僵住了。右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冷汗再次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经不再完全受自己意志的掌控。一种更深层的、细胞级别的寄生……似乎已经开始了。
他颓然地放下手,无力地靠在冰冷的木架上。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漫过口鼻。福伯的“安抚”和“喂养”,看似缓解了危机,实则将他更深地拖入了与这怪物共生的泥潭。反抗带来毁灭性的反扑,而顺从……则意味着缓慢而彻底的异化与消亡。
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中,沈默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不远处霜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静静躺着几滴暗红色的液体。是他刚才抠挖肉瘤时,滴落在地的鲜血。
借着高处采光窗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暴雨不知何时已停歇,天色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几滴暗红的血珠……正在发生极其诡异的变化!
它们没有凝固!反而像是在……缓慢地蠕动?不,不是血珠本身在动,而是血珠的表面,似乎正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尘埃般大小的惨白色……颗粒?在渗出?在血珠边缘的霜晶上,极其缓慢地……生长?
沈默的心脏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挣扎着,不顾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凑到那几滴血珠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
没错!
在微弱的、近乎不存在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每一滴暗红的血珠边缘,都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的、绒毛般的惨白色物质!那东西细小得如同霉菌的菌丝,却带着一种活物般的质感!它们正从血珠内部渗出,极其缓慢却坚定不移地,向着周围冰冷的冰晶表面蔓延、攀附!所过之处,霜晶似乎都染上了一层极其淡薄的、死气沉沉的灰白!
这些惨白的“菌丝”……是从他的血液里长出来的?!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惊雷,在沈默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炸开:
寄生……不仅仅是那团肉瘤!
那东西……它的“种子”……它的“根须”……已经通过血液……侵入了他的全身?!
他的血液……正在被转化?!正在变成孕育那种惨白“根须”的温床?!
“嗬……嗬嗬……” 沈默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濒死野兽般的喘息。他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凑到眼前,不顾一切地撕开包扎布,看向自己手腕上那被“血管”刺破、刚刚包扎好的伤口!
包扎布下,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败。而在那渗出的、尚未完全凝固的少量新鲜血珠边缘……他看到了!同样极其细微的、绒毛般的惨白色“菌丝”,正悄然从血液中渗出,极其缓慢地……向着周围完好的皮肤……蔓延!
视觉的冲击比任何推理都更具毁灭性!
沈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那嚎叫声在地下室冰冷的四壁间疯狂撞击、回荡,充满了无边的恐惧、绝望和……被彻底污染、异化的终极绝望!
他像个疯子一样,用右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左臂、胸膛!指甲划破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他想要把那些正在血液里滋生的、看不见的“菌丝”抠出来!想要把被污染的血肉都撕掉!
“滚出去!滚出去啊——!”他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然而,指尖每一次抓破皮肤,涌出的新鲜血液边缘,都立刻有新的、细微的惨白“菌丝”渗出,如同附骨之疽,嘲笑着他的徒劳!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安抚韵律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他左手腕上那团被包扎布覆盖的肉瘤深处……传来!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平静”和“制止”的情绪,如同冰冷滑腻的触手,瞬间缠绕上沈默疯狂挣扎的意识!
这情绪并非来自他自身!而是……来自那寄生体!
它……在命令他停止?!
沈默抓挠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布满血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右手悬在半空,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自身的皮肉和血污。
他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球,难以置信地、缓缓地转向自己左手腕上那团微微搏动的“肉瘤”。
包扎布下,那团东西……似乎……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不是对血肉的物理控制。
而是……对他精神、对他意志的……直接影响?!
沈默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蔓延着冰晶的地面上。脸贴着冰冷刺骨的地面,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污和绝望,无声地流淌下来。
完了。
彻底完了。
反抗是徒劳。
顺从是深渊。
连他的血液,他的意识……都正在被这来自远古的恐怖之物,一点一滴地……侵蚀、改造、据为己有。
福伯……福伯在哪里?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他送来的那碗粥……是不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楼梯口的阴影,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通往更深地狱的入口。而那个佝偻的身影,就是守在入口、将他一步步推入深渊的……引路人。
手腕上,那团肉瘤的搏动,在沈默绝望的瘫倒后,似乎变得更加……沉稳有力。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掌控”与“满足”感,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破碎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