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有个叫李家沟的村子,背靠苍山,前临渭水,本该是块风水宝地,却不知为何,近十年来人丁凋零,灾祸不断。村中老人都说,是村后那口古井里镇着的不祥之物快要压不住了。
这年腊月二十三,漫天飞雪,村东头李老四家的媳妇临盆。接生婆进去不到一炷香功夫就白着脸跑出来,哆嗦着说生了个“怪物”。李老四冲进屋一看,刚出生的儿子不哭不闹,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直直望着房梁,右手紧紧攥着,怎么掰也掰不开。
更奇的是,婴儿胸口赫然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色如朱砂,形若莲花。
“妖孽!这是妖孽啊!”李老四的娘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朝苍山方向连连磕头,“山神爷恕罪,我家绝不是有意冒犯...”
村里闻讯而来的老族长拄着拐杖端详良久,忽然道:“不是妖孽,怕是灵童转世。你看他那眼神,哪像个初生婴儿?”
于是,这孩子便得名“莲生”,既因胸前莲印,也因腊月莲花本不该开,寓意不凡。
莲生果然与众不同。三日内便能抬头,七日就能咿呀发声,未满月竟已能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最奇的是他那始终紧握的右拳,直到百日那天才自行松开,掌心里竟是一枚光滑如玉的黑色石子,上面天然形成云纹,中间一点赤红。
村里唯一的秀才王先生见后大惊:“此乃‘赤心天眼’,古籍载,唯有得道高僧转世,方握此石而生!”
消息很快传遍四里八乡。有人慕名而来,想一睹灵童风采;也有人暗自嘀咕,怕是妖异降世,祸患临头。
莲生周岁那天,李家破天荒摆了酒席。抓周时,琳琅满目的物件铺了满床,小莲生看也不看,径直爬向墙角,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一柄生锈的铜镜。那镜子原是李老四前些日子从古井旁捡回来的,觉得样式古雅,本想磨亮了给媳妇用。
莲生抓起铜镜的瞬间,镜面突然闪过一道金光。满堂宾客哗然,唯有莲生自己望着镜中,咿呀叫着“光,光”,仿佛见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
自那日后,莲生时常对着铜镜发呆。更奇的是,他两岁时,村中张猎户的幼子失足落井,大人们慌作一团时,莲生竟抱着铜镜跑到井边,对着井口照了又照,口中念念有词。说也奇怪,原本湍急的井水忽然平静下来,孩子竟自己浮了上来,除受了些惊吓,毫发无伤。
此事后,村里人看莲生的眼神更加复杂。有孩子落水的人家感激不尽,称其为“小活佛”;另一些人却私下传言,说那口古井本就邪门,莲生能镇住井中的东西,怕不是同类相克?
待到莲生五岁,已是眉目如画,聪慧异常。他不爱与其他孩童嬉闹,常独坐井边,或是对镜自语。他问父母:“我是谁?”李老四夫妇只当童言无忌,笑答:“你是我们的儿啊。”莲生却摇头:“不,我是来找人的,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年盛夏,久旱无雨,渭水断流,苍山枯黄。各村纷纷设坛求雨,却毫无效果。有游方道士路过,望气后言:“此地冤气凝结,阻塞天地沟通,非寻常雨祭可解。”
七月初七夜,莲生忽然惊醒,抱镜而起,直往古井跑去。李老四夫妇惊醒后慌忙追去,只见儿子站在井边,将铜镜对准井口。镜中射出一道白光,直入井底。霎时井水沸腾,隆隆作响,一道黑气冲天而起,空中顿时电闪雷鸣。
“罪过罪过,老衲来迟了!”一声佛号传来,不知何时,井边多了一位白眉老僧。他手持禅杖,疾步上前,将一枚佛珠投入井中。井中顿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黑气渐散。
老僧转身看向莲生,目光复杂:“小施主,你可知刚才放出的是什么?”
莲生抬头,眼神清澈如泉:“知道,是我的朋友。”
老僧长叹一声:“孽缘,孽缘啊!你前世镇它于此,今生又要放它吗?”
此言一出,赶来的村民皆惊。老僧乃五台山慧明长老,云游至此,感应到妖气异动。他告知众人,此井镇着一只百年狐妖,前世为莲生所收服。而莲生胸前莲印,正是高僧转世的标志。
“灵童转世,本是祥瑞,然执念未消,反成隐患。”慧明长老摇头,“他与这狐妖前世有段未了公案,故今生特来寻它。”
李老四夫妇慌忙跪求破解之法。慧明长老扶起他们,看向一直安静不语的莲生:“解铃还须系铃人。小施主,你可愿随老衲修行一段时日,明了前因后果?”
出乎意料,五岁的莲生平静点头:“好,我跟你去。但我要带着镜子。”
自此,莲生随慧明长老上了五台山。寺中岁月长,晨钟暮鼓,青灯古佛。慧明长老并不急于教他佛法,而是让他日日擦拭佛堂、扫地劈柴。莲生虽小,却做事认真,从无怨言。
奇怪的是,他对佛经无师自通,有时甚至能指出师兄们念错的经文。但他最常做的,还是对着那面铜镜发呆。镜面因常年擦拭,越发光亮照人。
莲生七岁那年,寺中来了位特殊香客——一位气质高华的官家夫人。她见到莲生瞬间,手中佛珠突然断裂,珠子滚落一地。
“像,太像了...”夫人喃喃自语,不顾身份拉住莲生,“小师父,你可认得我?”
莲生望她许久,轻轻摇头。夫人失望离去后,慧明长老才告知莲生,这位夫人乃是当朝御史崔浩的夫人柳氏。三年前,他们的独子崔琰不幸坠马身亡,年仅十六。据说崔公子生前酷爱佛法,曾立誓出家。
是夜,莲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一个青衣少年,正与一位好友在月下对弈。那好友面目模糊,只记得眼角有一颗朱砂痣。忽然间风云变色,好友化作一只白狐,跃入林中不见。
莲生惊醒,发现枕边铜镜隐隐发光。他拿起镜子,镜中竟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一片迷雾笼罩的山林。
第二日,莲生主动找慧明长老:“师父,我想知道我的前世。”
慧明长老领他至藏经阁深处,取出一卷泛黄的古籍。书中记载,百年前,五台山有位慧觉法师,佛法高深,却与一只修行多年的狐妖相交甚密。后狐妖因伤人被众僧围捕,慧觉法师亲自将其收伏,镇于李家沟古井之下。法师因此自责不已,坐化前发愿,来世必度此狐。
“那狐妖为何伤人?”莲生问。
“为救一人。”慧明长老意味深长,“救一个与慧觉法师极为相似的书生。”
莲生若有所思。几日后,崔夫人再次来访,这次带来了已故儿子的画像。展开画轴那刻,满堂皆惊——画中少年竟与莲生有七分相似,尤其那双眼睛,澄澈如泉。
更奇的是,莲生看到画后,突然泪流满面,脱口而出:“娘...”
崔夫人又惊又喜,认定莲生是爱子转世,执意要带他回家。慧明长老却道:“夫人,镜花水月,皆是虚妄。执着于相,反失其真。”
果然,莲生随后摇头:“我不是您儿子,但我认识他。他托我告诉您,他很好,让您勿念。”
崔夫人追问儿子可还有话留下,莲生却一脸茫然,说不出了所以然。事实上,那句话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仿佛有人借他之口传达讯息。
此事后,莲生更加沉默。他常常对镜自照,一坐就是半天。有时镜中会闪过一些模糊画面:青山绿水,竹篱茅舍,还有一个总是背对着他的白衣人。
九岁那年,莲生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三日不退。昏睡中,他不断呓语,说的都是些听不懂的言语。慧明长老守在他身边,只听清反复出现的两个字:“白瑛”。
病愈后,莲生似乎有些不同。他主动要求学习降魔经文,尤其对狐妖相关的典籍格外关注。慧明长老知他心结渐深,叹道:“佛法在度化,不在降伏。你前世已错一次,今生还要重蹈覆辙吗?”
莲生垂首:“师父,我只是不想再后悔。”
次年春,莲生十岁。慧明长老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将莲生叫到榻前:“孩子,你可知为何让你日日对镜?”
莲生答:“照见本心。”
长老摇头:“更是为了照见妄心。镜中之物,看似真实,实则虚幻。你执着前缘,犹如追逐镜花水月。”他让莲生取来铜镜,对着镜子连问三声:“你是谁?”
第一声,莲生答:“我是莲生。” 第二声,他迟疑:“我是...慧觉?” 第三声,他怔住,久久不能言。
慧明长老最后道:“回李家沟去吧,那里的因缘该了了。记住,无论看到什么,莫被相所迷。”
带着疑惑,莲生重返故里。这些年,李家沟变化不大,只是那口古井被铁链锁住,贴满了符咒。村民见莲生回来,态度各异:有的热情依旧,有的避之不及。
回家当晚,莲生又梦见了那个白衣人。这次对方终于转身,竟是一眉目如画的少年,眼角一颗朱砂痣,笑得温柔:“你回来了。”
莲生惊醒,听窗外风声急促,隐隐有呜咽之声。他起身持镜出门,见井边黑影一闪而过。追至井口,但见铁链断裂,符咒尽毁,井中黑气翻滚,却无妖邪之气,反有一股淡淡的莲香。
次日,村里来了个戏班子。班主是个独眼老人,见莲生便道:“小公子好面相,似我戏中一人。”他演的是一出《狐梦缘》,讲书生与狐妖的奇缘。莲生看得入神,尤其当狐妖现原形那幕,心口突然剧痛。
戏毕,独眼班主找到莲生:“小公子是否常做怪梦?镜中是否常见异象?”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压低声音,“有人托我传话:三日后月圆时,井边相见,可知一切。”
莲生警觉:“谁托你传话?”
班主笑而不答,只道:“故人。”临走前又补充,“小心戴面具的人。”
接下来两日,村里接连发生怪事:先是李家牲畜莫名死亡,颈有齿痕;继而有多人声称夜见白影,似狐非狐。村民恐慌,纷纷要求请法师除妖。
第三日黄昏,一个游方道士突然出现,自称能除妖邪。他至井边做法,言井中狐妖即将破封,需重加固。然而当他试图往井中投入符水时,井水突然沸腾,溅出的水花烫伤了他的手。
道士大怒,指着一旁静观的莲生:“妖孽根源在此子!他乃狐妖同党,前世今生皆为一伙!”
村民哗然,将信将疑。李老四夫妇护子心切,与道士争执起来。混乱中,道士突然甩出符咒,直扑莲生。莲生下意识举镜一挡,符咒在镜前自燃,化作灰烬。
“好强的妖力!”道士冷笑,拔剑刺来。千钧一发之际,一枚佛珠打偏剑锋,慧明长老的师弟慧觉禅师及时赶到——原来慧明长老圆寂前,特意修书请师弟前来照应。
慧觉禅师看清道士面容,大喝:“你不是什么道士!你是噬魂教妖人,专窃灵童法力!”
道士见被识破,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狰狞鬼面,化作黑风遁走。慧觉禅师叹道:“噬魂教百年前就曾打慧觉师兄的主意,如今又闻风而来了。”
月圆之夜,莲生如约至井边。月光如水,井台如霜。他持镜而立,心中忐忑既期待又不安。
子时一到,井中缓缓升起一团白光,落地化作一个白衣少年,眉眼如画,眼角朱砂痣鲜红欲滴——正是梦中之人。
“你来了。”少年微笑,声音与梦中一般无二。
“你是谁?”莲生握紧铜镜。
“我是白瑛,你的故人。”少年眼神哀伤,“百年前,你叫我阿瑛。”
随着他的话语,莲生手中的铜镜突然发出柔和光芒。镜中不再是现在的情景,而是浮现出过往画面:
百年前,五台山下,青年法师慧觉采药时救下一只受伤白狐。白狐修行百年,可化人形,取名白瑛。一人一狐,论道赏月,结为知交。然而好景不长,噬魂教盯上慧觉纯阳之体,设计围捕。白瑛为救好友,不惜暴露原形,大开杀戒,虽救出慧觉,自己却因杀孽过重,妖性失控。
为防白瑛堕入魔道,慧忍痛将其镇压于古井。井封前,白瑛泣问:“可曾悔遇我?”回答:“不悔,只憾。”遂发愿来世再度之。
镜中画面流转,又现出另一段往事:崔御史公子崔琰,实为白瑛一缕分魂转世,为的是与慧觉转世再续前缘。不料崔琰年少夭折,缘再次中断。白瑛本体感应到分魂消亡,妖力震荡,险些破封而出...
“原来如此...”莲生喃喃自语,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他看着白瑛,“所以你托梦引我回来,是想完成前世约定?”
白瑛却摇头:“我是想告诉你,快走!噬魂教的人一直在找你,他们想用灵童之魂修炼邪功。我...我怕是护不了你多久了。”他身影开始模糊,“井封已损,我很快会彻底妖化,忘记前尘...趁现在,走吧!”
就在这时,狂风大作,黑云遮月。那个鬼面妖人去而复返,带着数个同党:“正好,一网打尽!吸了灵童魂,再收狐妖丹,神功可成!”
慧觉禅师从暗处跃出,与妖人战作一团。白瑛强催妖力,护在莲生身前。然而妖人众多,禅师渐感不支,白瑛也因妖力反噬,痛苦不堪。
混乱中,莲生看着手中铜镜,忽然顿悟慧明长老的深意。他盘膝而坐,将镜子对准心口莲印,朗声念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每诵一句,莲印便亮一分,镜光更盛一分。妖人被镜光所照,如遭火炙,惨叫连连。白瑛在镜光中身形渐稳,妖气褪去,重现清圣之姿。
当诵到“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时,莲生终于大彻大悟:原来并无什么转世灵童,亦无狐妖恩怨。一切皆是心魔所化,是慧觉法师坐化前的一缕执念,借天地灵气显化而成。百年轮回,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明悟刹那,莲生(慧觉)起身,走向白瑛。二人相视一笑,身影在镜光中渐渐交融,化作一朵金色莲花,飞入井中。随即井中涌出清澈泉水,漫溢成溪,所到之处枯木逢春,百花盛开。
妖人见状,知计划失败,狼狈遁走。慧觉禅师合十念佛:“阿弥陀佛,执念已消,因果已了。”
自此,李家沟风调雨顺,那口古井再无异状,唯井边生出一株奇莲,年年冬月开花,香传数里。而莲生的那面铜镜,被供于村祠中,时有灵验,照尽人心善恶。
有人说莲生已功德圆满,回归佛国;也有人说他与白瑛超脱轮回,逍遥世外。唯有夜深人静时,井边依稀可见两个少年对弈的身影,月光如水,镜花如梦。
正如慧明长老所言: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一念执着,轮回百世;一念放下,立地成佛。
镜中花,水中月,梦里缘,皆是一场心之所向的幻影。而真正的灵童,从来不在别处,只在每个人明明澈澈的本心之中。